夜半時分。
今夜烏雲密布,不見月輝,似乎還有隱隱雷聲,像是要下雨。
豐城最近不太平,家家戶戶都早早熄了燈睡覺,倒是何府裡仍然燈火通明。何遠山正坐在太師椅上喝茶,被來來回回的腳步聲攪得心煩意亂,重重把茶碗砸在桌子上。
“彆走了!”
腳步聲一頓。
婦人轉過身來,麵目不知為何有些陰沉。她手裡緊緊攥著帕子,骨節青白,幾乎能聽到關節咯吱咯吱的聲音,“兒子死得這麼慘,你還有閒心坐這裡喝茶?”
“那我能怎麼辦,上街上去到處搜查凶手嗎?”何遠山語氣惡劣,“都是你養的好兒子,天天的正事不乾,這下倒好,被人一刀抹了脖子!”
“我養的?這時候就是我養的?”婦人氣得發抖,“好你個何遠山,平時不教育,這時候知道怨我了!我告訴你,那凶手一日找不到,你就一日彆想好過!”
“你簡直不可理喻!”何遠山嘭的一拍桌子起身,指著她鼻子大罵,“陳青黛,你彆以為多年夫妻我就不敢動你,你看看惹出來的這些事,迦樓羅提前喚醒了不說,還被人削了胳膊翅膀!若不是你縱容家榮,怎麼能讓那女瞎子給鑽了空子!”
“又都成我的錯了!”陳青黛的嗓門可比他高得多,當即就嚷嚷上了,“當初不是你想要錢,要權,要力量,要長生,我這才腆著老臉去求了使者,求來了迦樓羅!你現在倒好,翻臉不認人了!”
兩人在屋裡爭吵起來,劈裡啪啦的聲音響了好一會才停。片刻後何遠山陰著臉出來,脖子上赫然幾條血印,衣服也都扯破了,“呸”的一口唾在地上,裡麵夾著數道血絲。
“瘋婆娘……”
他拉了下外衣。府裡的下人不知都去哪了,此刻冷冷清清,無人伺候。他心裡暗罵這些不識相的賤人,自己提著燈,左右看看,向著後院去了。
屋頂上青瓦輕輕一響,無人察覺。
何府本身占地就不大,後院更是窄窄巴巴,勉強能湊出個拳頭大小的地擺上幾顆怪石。這些石頭堆疊起來,又在上麵修了個涼亭,隻是路實在陡峭難走,許久都沒人上去過。何遠山扒拉了幾下草叢,假山下赫然露出個半人高的洞口,他便彎下腰,一頭鑽了進去。
這假山外麵看著不大,實則裡麵一路向下,能餘出不少空間。何遠山摸索著走了大概盞茶時間,就聽到深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有股衝鼻的腥味。
他大著膽子開口,“迦樓羅大人?”
裡麵含糊應了句什麼。
他心下稍定,緊著又走幾步。
黑暗中火焰跳了一下。
映出洞中景象。
迦樓羅正盤腿坐在裡麵。他本相將近一丈,窩在這種地方多少有些委屈,再加上暗室中還有他物,更顯狹小。隻見他腿上橫臥一人,一動不動,一條手臂被迦樓羅抓在手裡,已然啃食掉了一半。他咀嚼骨頭和咬脆骨沒什麼區彆,嘎嘣一下就進了肚子,抬起臉來時,羽毛已經被浸得透濕。
“你來有什麼事?”迦樓羅正忙著乾活,“可是那個女瞎子出現了?”
提及君無岐時,他瞳光一厲,頓顯凶性,“在哪?”
“沒有沒有,我們還在找。”何遠山趕忙回答,“我來就是想問問您,這些可還夠?需不需要再找些來?”
迦樓羅咧開嘴。
“當然不夠。”他的眼睛如同野獸,“讓我出去,我能吃光你全城的人。”
這可是萬萬不能的!
何遠山急忙安撫他,“迦樓羅大人,現在還不是時候。明日就是真正的虎神祭了,一大早全城人都會前去祭拜,您還能借機吞了那勞什子虎神,不是更好?”
“哼,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迦樓羅一口吞掉懷中之人的臂膀,那人晃動著,一張毫無生氣的麵孔翻過來暴露在燈火之下,麵貌普通,毫不起眼。若是傅秀善或藍婆在場,一定就會發現這人正是蘇敏靜的娘家人,那個當時在府中喋喋不休的中年婦人。
何遠山眼睜睜地看著迦樓羅吃人,心中毫無波動。這對兄妹是自己送上門來的,也不知道他們腦瓜子裡都在想什麼,傅必先死了以後竟然想到他知州府上來鬨。恰好當時迦樓羅受了重傷,急需生料補給,他當即把這二人扣下喂了迦樓羅。先前那個矮瘦弟弟早已經進了肚子,隻剩下這個姐姐還留了個殘屍。
不過想必過不了多久,就不是“殘屍”了。
何遠山想著心中目標,臉上不禁泛起一絲誌得意滿的微笑。他又安撫迦樓羅幾句,這家夥正在進食,很不耐煩的應付幾句。何遠山也不在意,彎腰退出了暗室。
虎神祭,一切隻要等到虎神祭就好了!
一想到美好的未來,似乎剛才被陳青黛抓的那幾下也無足輕重。何遠山背著手,慢慢往臥房的方向去。
一個小丫頭正從廊下匆匆路過。
“哎,你!”他遙遙一指她,“過來過來。”
小丫頭停步,遲疑幾息,似乎在確認是否是真的,看到何遠山不耐煩的麵色後急忙走過來,低頭問,“老爺有什麼吩咐?”
她露出一截後頸,不白也不細膩,發質顯得枯黃蓬亂,是個典型的窮人家的孩子。何遠山正在興頭上,對這樣木訥的反應很不高興,背著手問她,“看到老爺怎麼不問好?”
小丫頭輕輕瑟縮一下,細聲細氣道,“我……我沒看到。”
“啪!”
何遠山抬手就是一記耳光,直接將她扇倒在地,勃然大怒,“眼睛都不長,乾什麼吃的!”
小丫頭坐在地上捂著臉,一聲不吭。
“起來!”何遠山伸腿去踹她,“坐在這還當我欺負你了似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
小丫頭慢慢從地上爬起來。
虎神祭即將到來,勃發的渴望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讓何遠山的頭腦發昏,一時間竟然沒有發現任何不對勁。等到他反應過來時,那小丫頭已經到了他跟前,兩人近在咫尺。
他這才察覺到了什麼,“你……”
腹中一涼,緊接著就是著火似的一燙。
小丫頭抬起臉,拔刀。
椒花墜紅濕兩鬢,一點寒光照夜來。
何遠山捂著腹部,喉中格格作響,竭力擠出幾個字句,“你是……殺我兒……”
她笑了笑。
“是我。”她用他身上的衣裳擦了擦刀,“我本來還在想如何接近你,但不曾想過你就這麼送上門來……”
“鐺!”
殺手猝然一驚,就見何遠山從衣襟裡掏出個手指大的玩意,狠狠往地上一摔,其聲尖銳嘹亮,堪比大鐘,不必深思都知道會吸引來多少人。
“來人!有刺客!”他拚儘全力吼叫,緊接著傳來隆隆腳步聲,“殺了她!”
殺手無暇補刀,轉身便逃。隻是何府本身就不大,又儘是些屋舍怪石,著實礙事,瞬息間她就被射中一箭。她咬緊嘴唇,忽的凝神靜氣,靜靜站在廊柱之後,那些追捕過來的家丁竟像是看不見似的,徑直從她身邊過去了。
她抓緊時機,逃出了何府。
街上靜悄悄的,零星有人家亮起了燈,那是早起起來為虎神祭準備祭品的。天上悶雲滾滾,隱約有雷聲轟隆。她不敢在外麵多待,怕遇上打更人,一頭鑽進小巷裡。
青石磚有些潮濕,走起來啪嗒啪嗒響。
太黑了,什麼都看不清,她隻能憑借自己的記憶往前走。
左拐……直行……右拐……
“你要去哪?”
忽然有人問。
她驟然停步。
是誰?
聲音是從身後傳來的,女聲,很平靜,不帶一點殺氣。
她慢慢回過頭。
背後站著一個白衣人,眼上覆著布巾,手中握著竹杖,肩上還扛著隻貓。她認識她,就是她在傅必先的死亡現場一眼認出了她,她花了點功夫才逃脫。
可現在她為什麼又出現在這裡?
“你應當殺過不少人。”白衣人歪了下頭,“真奇怪,居然沒有全染黑。”
殺手沒聽懂她什麼意思,下意識緊繃起身體,“你要乾什麼?”
“我隻是很好奇。”白衣人說,“你為什麼要殺傅必先,又為什麼要殺何家榮?”
殺手上下打量她。
“沒有原因。”她冷聲道,“要殺要打隨你,彆在這裡說些沒用的廢話。”
“既如此。”白衣人慢慢抬起手中竹杖,“那我便來請教請教。”
杖出如龍!
殺手隻是憑借一點異於常人的能力和本身聰敏才能殺人,在武道上水平著實一般,當即有些慌神。她勉力躲過第一下,卻恰恰好被竹杖拍在小腿上。這力道非同小可,腿上立馬騰起火燒似的疼,咕咚一聲單膝跪了下去。
“你……”她額頭上滲出些冷汗,略顯狼狽地在地上打了個滾,“何必如此戲弄我!”
第一下她就察覺出來了,這白衣人分明有能力直接殺了她!
“我對殺你沒興趣。”白衣人垂首,“我隻想知道,你究竟為何殺人?”
殺手從胸腔裡擠出點嘲弄的笑來。
“還能有什麼原因?”她說,“無非就是情、仇、怨而已,追根究底有什麼意義?”
白衣人抿唇。
“既然多說無益。”她緩緩道,“那便彆怪我手下不留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