哢嚓一聲。
何家榮掰斷了那隻硨磲的外殼,獰笑。
“摩尼大慧,明尊煌煌,大明無量,降靈分光!”他臉上現出詭異的狂熱,一把抓住那隻指甲組成的蓮花,“具智法王,賜我靈相!”
說罷,他竟把那朵蓮花一口吞了下去!
刹那間滿屋異香飄散,千萬佛音低聲吟誦,一團霞光耀耀如烈火,從中浮起紅身金翅的迦樓羅,他肩生六臂,每隻手上都捧著一朵蓮花,瞳色赤金,如有實質。
“不淨之人,罪愆滿身。當造作星群十天,以慰尊者!”
屋頂房梁轟然倒塌,殘磚碎瓦間迦樓羅飛身上天,身環金蓮,耀耀煌煌。召南張大了嘴,震撼道,“這是……完全變身了?”
君無岐皺起眉。
在她眼中,迦樓羅仍然是一團純黑魂火,隻是那魂火之中不知從何處而來幾縷金線,正在其中絲絲縷縷地纏繞。而且隨著金線的遊動,原本的純黑色正在以肉眼幾不可捉的速度變淺變淡。
“這是……”她低語,“借生?”
召南緊緊貼在她身邊,好奇地問,“什麼是借生?”
“天地有因果,眾生有輪回,一飲一啄皆有定數。但有人非要介入其中,以他人福緣強行改換命數,這就叫做借生。”君無岐解釋,“你還記得照虹山的黃豆嗎?她當時咬死彆人家的雞,我令她以等價的草藥賠罪,這就是為了了卻因果,以免影響大道。”
召南聽得一抖。
“那這個鳥人借的難道是……”
“沒錯,是那數百枚指甲主人的氣運。”君無岐語氣沉重,“他們多半已經死了。”
而死了這麼多人代價所換來的,也隻不過是漆黑靈魂洗白後的淺淺一斑而已。
迦樓羅望天長嘯。
“眾生生在暗處,我等送他們去光明上國得拜大明尊,有何不可?”他大笑,“倒是你這等不淨不明不真不慧之人,皆當除去!”
眾多蓮花虛影在他身周旋轉環繞,最終組合成一支足有丈長的長矛,在陽光下閃爍著熠熠輝光。
“暗歸八地,常施光明!”
那一刻烈火照徹四周,長矛從半空中轟然墜下,洞穿殘存的雕花大床。氣浪掀起殘垣,無數碎渣木屑到處亂飛。君無岐倉促間單手結了個避鬼訣,一把撈起召南,勉強算是躲過,但是黑虎就沒有那麼幸運了,它被氣浪掀得飛出去了得有兩三丈,倒在一角殘壁之下,哀哀慘叫。
但此時此刻誰也沒有那個閒心去關注這條大黑狗了。
召南乖乖縮起四隻爪子,焦急道,“他看起來好像很強啊,我們能打得過嗎?”
“不是我們,是我。”君無岐糾正道,“現在跑還來得及嗎?就說我們是過路人,無意間誤入此地之類的……”
“緊要關頭就不要再說這些廢話了!”召南氣得喵喵大叫,“符,有符嗎?你那五雷符還剩下幾張?”
“五雷符應該對他不管用吧……”雖然這麼說著,但君無岐還是從袖中掏出一張符,“急急如律令!”
晴空萬裡,無事發生。
“啊。”
君無岐喉嚨裡蹦出一個單音。
“我們還是想辦法趕緊跑吧!”召南四隻爪子在空中瘋狂撥動,“感覺他一矛就能把我們兩個紮死串一串啊!”
嗡嗡一陣低沉的轟鳴,地上那隻深深釘進床中的長矛原地飛起,落入迦樓羅手中。他那雙比常人要小上一圈的金色眼瞳在眼眶中不懷好意地轉了一圈,長矛上陡然升起烈火,熱意逼人。
“大明天尊在上,”他啼鳴,“燃儘世間一切汙濁!”
猶如白晝橫生流星,蒼穹下雲霞驟散,大地震動,彆院僅存的幾間屋舍儘數倒塌,精美的瓷器與昂貴的珠寶混作一團,跌入塵埃。狂風卷起的灰塵幾乎要把天空遮蔽,遠處傳來人群驚慌失措的叫喊。迦樓羅撲騰著翅膀,滿意地看著這一切。
胸腔中萌生一股異樣的鼓噪,他皺起眉。
“老實點。能讓我附身就是天大的恩賜,竟然還如此不知足?”
心跳驀然加快。
“當初你求我時可不是這麼說的。”迦樓羅嗤笑,“你的家人與我何乾?我乃大明尊座下五明子之一,你竟還妄想來使喚我?”
他一手按住胸口,“這豐城可是當初說好的祭品……唔!”
多出的四條手臂、金色雙翼和滿身蓮花都在某一瞬間閃爍一下。
遠遠傳來狗吠,那聲音淒厲、悠長,像絹帛撕裂。迦樓羅渾身一震,一隻手沒能抓緊蓮花,花朵悠然飄落。
“……你!”
羽翼猛地一僵,他整個人直挺挺地墜落,臨觸地之時才將將撲棱起來,勉強沒有摔倒在地,“你犯什麼病……呃!”
幾縷鮮血從他口鼻中冒出來。
啪嗒。
一滴血滴在地上。
“好好好,你倒是心係家人。”迦樓羅不怒反笑,“可惜你今天無論如何都阻止不了我……隻要再吃掉幾個……”
他望向殘垣的另一邊,目露凶光。
“誰都攔不住我!”
錚!
猶如琴弦掙斷,抑或風過船舷,迦樓羅驟然踉蹌一下,茫然低頭,隻見一條手臂滾落在地,斷口處猶在濺血。而這時他才後知後覺地感到劇痛,啼出一串慘烈長鳴。
“啊啊啊啊啊!”
迦樓羅身後,君無岐緩緩站起來。
她滿身都是塵土,長發散落,隨風輕擺,左手提一把鑲金嵌玉的長劍,劍身還鏤了華而不實的綠鬆石,明顯裝飾意義大於實用意義,想來大約是從何家榮收藏裡扒拉出來的。召南這時候又支棱了,站在她腿邊昂首挺胸。
“還是劍好用啊。”君無岐感歎,“比符好使多了。”
她掂掂手中長劍,對迦樓羅閒適道,“你剛才說,你要去乾什麼?”
迦樓羅愕然睜大眼睛。
“你、你沒死!”他大駭,“怎麼可能,剛才那一下居然都殺不死你……”
“你姑奶奶如果那麼好殺,十幾年前就該魂飛天外了。”君無岐輕笑,“接下來,你想先斷哪個?”
迦樓羅神情猛然一凝。
“好大的口氣。”他獰笑,“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底氣來與我說這等話!”
蓮花虛影在他手中聚集、凝結,最終變化成一把長刀,寒光凜凜,直指君無岐,那刀怕不是比她還要高。他舉刀起勢,正要朝麵前之人劈落,忽見她提前揮出了一劍。
平平無奇的一劍。
或者說隻是看起來平平無奇的一劍。這一劍並不快,也不花哨,甚至可以說像是初學者會揮的那種,不需要怎麼動腦子就能輕而易舉地避開。迦樓羅本來也是這麼認為的。
可他驚恐地發現,他躲不開。
他分明避無可避。
嗤。
劍刃像刀切豆腐,新發於硎,輕巧劃過肩頭。
再斷一臂。
“曾經有人告訴我,劍就是用來殺人的,若不能殺人,劍與棍子也沒什麼區彆。”君無岐笑著說,“於是我在肉鋪當了三個月幫工,宰了成千上百頭畜生,終於悟出這一劍。我叫它‘斷生’。”
“你覺得這名字如何?”
迦樓羅無法回答。
他第一次對一個人產生恐懼。
她看起來是他平時最看不上眼的那種人,眼盲、貧窮、柔弱,隻配當成生料入口,用來借一點微不足道的運。可實際上她並非如此……她並非如此!
“你……到底是什麼人?”
“你管我是什麼人。”君無岐垂首,“從這裡滾出去。”
迦樓羅劇烈地喘息著。
“不……不不。”他低吼著,“不該是這樣,不該是這樣!”
巨大的雙翼拍打起來,卷出一陣飛沙走石,方才那一劍後隱約透明些許的長刀重新變得凝實,甚至還更大了些。他緊緊握著刀,嘶吼著朝她揮舞過去!
但這注定隻是敗者的掙紮。
君無岐再度揮出“斷生”。
啪。
一對翅膀掉在地上。
咚。
迦樓羅摔倒在地。
他用力眨了下眼睛。
“大明尊……不會放過你……”他低聲說,“你這……忤逆之人……”
地麵坑坑窪窪,到處都是廢墟。君無岐小心地往前走了兩步。
“那你就去見你的大明尊吧。”她微笑,“再見。”
她舉起劍。
“且慢!”
終於有人趕來,隻可惜說的不是什麼她想聽的話。她恍若未覺,徑直落刃。
一劍把何家榮捅了個對穿。
何家榮彈動一下,喉嚨裡冒出團嘶啞的咕噥。
君無岐鬆開手。
遠遠奔來幾人,其中一個年紀四十上下,留一把長髯,戴烏紗帽,穿圓領衫,白白胖胖,麵相殊為可親。他見到君無岐的動作,不由喊得聲竭。
“住手!”
君無岐轉過身。
抹掉臉頰上濺到的血,微笑,“什麼?”
“我乃……我乃本地知州何遠山,你是何人?竟對我兒下此毒手!”男人氣喘籲籲,“如此心狠手辣,不配為人!來人啊,把這賊子給我……”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一聲高亢嘹亮的尖叫,一道藕荷色身影風一樣撲過來,對泥灰廢渣視而不見,徑直抱住何家榮,“兒啊!”
因為實在太過尖利,連何遠山都被噎了一下。
“我兒不曾招惹過你,你為何要這般對他!”婦人仰起臉,妝容被眼淚糊作一團,根本看不清容貌,“我可憐的兒啊,你的命怎就這麼苦啊!”
召南使勁用爪子扒拉了下耳朵。
“要聾了……”
君無岐也揉了下耳廓。
“啊……原來如此,怪不得弄來那麼多人指甲,原來是在養迦樓羅。”她喃喃道,“身為一城之長,這應當是相當嚴重的瀆職吧?”
何遠山臉色刹那間變得恐怖。
“既如此,那你便休想活著出去。”他低語。
“來人,給我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