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神(四)(1 / 1)

青芳姨娘摔了一跤,失憶了,還斷了條腿。

不過在此時的傅府裡這不算什麼大的談資,所有人都在猜測夫人到底去了哪裡,又是怎麼丟的。至於她那個才兩三歲的孩子,傅必先更是不上心,她隻是殘疾又不是傻了。就這點事,他沒工夫上心。

“父親。”一直以來他為之驕傲的長子站在麵前,神情憂慮,“母親到底會去哪呢?”

“現在這關頭,你不必思慮這個。”傅必先皺眉道,“我來查就好了。你還是以學業為重,準備科舉才是大事。”

“可母親……!”傅文元急了,“學業哪裡有母親來的重要!現在母親下落不明,我又怎能安心學習?!”

“好了,勿要多說!”傅必先抬起手,不讓他再說下去,“你母親也不會希望看到你胸無大誌的樣子,你如今才剛弱冠不久,還是前途最先。之前叫你結交知州家的公子,你們相處的如何?”

傅文元麵露難色,“何公子實在是……”

“不管他其人怎樣,你都得與他交好,懂嗎?”傅必先打斷了他,“何知州對我們家有恩,又考核年年是優,日後必定要去京城的。若你考中了舉人,少不得還要他多提攜,為父也是為你好,你要明白呐。”

“原來……如此。”

傅文元朝他爹深深一拜,傅必先趕忙把他扶起來,兩人看起來又是一副父慈子孝、其樂融融的場麵,話題轉而飛向知州家等等,倒沒人再記得那位仍下落不明的可憐女人。層疊嶙峋的怪石後,君無岐輕輕歎了口氣。

被她派出去通知鏢隊的召南已經回來了,蹲在她肩頭舔爪子,“所以傅必先的那個小老婆是以前酈家的人?她怎麼會落到這地步的。”

君無岐端著它無聲離開,“因為她被嚇破了膽,不敢再待在酈家了。”

“啊?”召南不解,“怎麼會?不是說她以前還欺負你嗎?”

“如果你管把我們的飯踩爛、藥材丟掉,還動不動就要打我妹妹稱為‘欺負’的話。”君無岐漫不經心地糾正它,“她父親是酈玉林,酈家老三,他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色中餓鬼,當年沒少對我娘動手動腳。”

召南認真聽著,擺了下尾巴,“然後呢?”

“然後?然後我就殺了他啊。”君無岐說,“剁掉了他的四肢,當著他孩子的麵——當然就是酈青芳了。”

“哦!怪不得她那麼怕你。”召南恍然大悟,“那你怎麼沒殺了她?”

“我這人很有原則的。”君無岐微笑,“本來是要殺的,但誰讓她有孩子呢?獵人還不射帶崽的母鹿呢,豈為人乎?”

“所以你就讓她失憶又瘸腿……”召南無言,“好吧,起碼比她記得然後去跟酈家告密強。”

“嗯哼。”君無岐從袖中掏出三兩銀子,在它眼前一晃,“等這事解決,帶你去吃鼎鼎大名的禾花魚怎樣?”

“銀子!足足三兩!”一看到這個,召南立刻把什麼青芳紅芳忘到了腦後,“你哪弄來的?”

“彆管。”君無岐重新把銀子收入袖中,“以後還幫我跑腿嗎?”

“那當然了。”

召南從喉嚨裡擠出一縷長長的、甜到發膩的貓叫,還使勁用頭頂蹭她頸窩,“你可要記得啊,禾花魚!我還要油炸小河蝦!”

“可以可以,都可以。”

君無岐滿口答應著貓,慢悠悠晃進昨日來的小院。這裡仍是花草繁茂漫無憂愁的樣子,隻有一個人正呆呆坐在廊下,不知道在想什麼。

聽到竹杖敲地,她愣愣抬起頭。

“君姑娘?”傅秀善小聲道。

“原來是秀善小姐。”君無岐緩緩來到她麵前,“你怎麼自己在此?”

傅秀善張了張嘴,“我……我想我娘了。”

她有點沮喪地垂下頭去,把下巴放在膝蓋上。今日她帶了條抹額,淡淡的紺色,綴著各式珠子寶石,在眉上掃來掃去,耀得召南睜不開眼,窩在君無岐頸窩小聲抱怨。

“我娘在家裡的時候,總是教育我要多為自己想後路,出嫁以後夫家未必向著我,還是自己手裡有錢有人才有底氣。我當時還很不以為然。”她悶悶地說,“現在我才覺得,她說得是對的。”

君無岐摸索著在她身邊坐下,沒吭聲。

“原來他們都是在哄我,和哄一個孩子沒什麼區彆。”她神情迷茫,“可我,什麼也做不了。”

有一絲古怪從君無岐心頭快速劃過,她定定神,忽然問道,“你昨夜是不是看到了什麼?”

傅秀善動作一僵。

她轉過臉去,隻把後腦勺露出來,聲音悶悶的,“我什麼也沒看到。”

君無岐頓時篤定了她一定知道什麼,但並沒有接著說下去,而是忽然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蘇夫人是不是很少出門?”

傅秀善不明白話題怎麼就突然轉到了這上麵,不過還是老實答道,“前些年她還經常出門,但這兩年確實很少出去了。”

君無岐若有所思。

傅秀善盯著她側臉,眼神裡藏著說不出的針紮一般的探究,“你問這個乾什麼?”

君無岐張開嘴唇正要說話,外麵傳來一陣喧嘩,夾雜著尖銳的哭叫和喊聲,煩擾不堪,攪得人心浮氣躁。召南跳下她膝蓋,看到擠進來的一幫人頓時嚇得被毛炸起,噌一下又躲回了她背後。

“妹妹!我可憐的妹妹!”其中最刺人耳膜的就是一個中年婦人,她著青色衣裳,隻有耳朵上墜了對金耳環,哭天搶地,“你到底去了哪裡喲!你那負心薄情的丈夫太狠心了,甚至都不願意去找你啊!”

她後麵跟著個又瘦又矮的男人,穿著花裡胡哨的金粉襴袍,活像隻猴子穿了人衣服,看人時從下往上看,好似一對白眼球鑲在山藥杆上,又滑稽又猥瑣。他跟著他姐一塊哭嚎,兩人就像在唱二人轉,按下葫蘆起來瓢,你高我低,不給人耳朵留下任何一點活著的餘地。

傅秀善痛苦地捂住耳朵。

“秀善,秀善呐!”那婦人箭步上前來拉扯她,“你娘真是苦命呐,你爹是畜生,畜生!這一家人裡就沒一個關心你娘的,白眼狼,都是白眼狼!”

傅秀善本就不是任人欺負的性子,頓時眼一瞪,眉一橫,“你說什麼?誰是白眼狼?”

“沒說你,沒說你!”那婦人被噎了這麼一下也不耽誤接著往下嚎,“秀善,你爹不願意找你娘,我們找!我們就算找遍了豐城,也得把你娘找出來!”

傅秀善知道下麵才是他們的真實目的,冷笑,“那你們去啊,來我家乾什麼?我家不歡迎你們!”

“你這孩子怎麼說話呢!”奈何這姐弟兩人臉皮厚如城牆,區區幾句話根本撼動不了,“那是你娘!不是彆人!我知道你對大姨小舅有意見,但現在可不是鬨脾氣的時候,還是得拿出錢來,多拿點,咱們去求虎神,虎神一定能把你娘帶回來!”

“沒錢!滾!”傅秀善使勁掙脫出來,站在階上怒罵,“你們就是想要錢,沒錢!我娘攤上你們這樣的親戚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滾!都滾!我會自己找她回來,用不著你們!”

“秀善,你這孩子怎麼心這麼硬啊!”婦人又光打雷不下雨地撲上來,扯著她乾嚎,“那是你娘,不是彆人,那是你娘啊!”

“我知道那是我娘,彆拉我!”傅秀善拉起自己袖子往外掙,滿臉厭惡,“藍婆婆!藍婆婆!快來人!把他們弄走!”

藍婆不知道從哪裡急匆匆趕來,要把婦人往外拽,但那婦人手掌如鐵鉗般緊緊箍在傅秀善手臂上,她不敢使力怕傷了小姐,矮瘦男人又來扯她,一時間搞得是滿地雞毛,沸反盈天,尖鬨嘈雜不絕於耳。君無岐不由得悄悄往外挪了幾步。

“好了!”月亮門處傳來怒喝,原是傅必先終於到了。他對著廊下怒目而視,厲聲大吼,“拉拉扯扯像什麼樣子!”

“啊,原來是妹夫。”婦人見狀立馬鬆開了手,轉而朝他叉腰大罵,“妹夫,你這也太不厚道了,我妹妹失蹤你竟一點也不急!虧我妹妹給你生兒育女,你還是人麼!若你不願去找,就我們去,我們去求虎神,虎神肯定能找到她!”

她一張嘴傅必先就知道她要說啥,滿臉不耐煩道,“你們不就是想要錢?”

“什麼叫想要錢,難道求虎神就空手去?”婦人罵道,“個殺千刀臭沒良心的,人命關天,你就淨想著這個!”

“就是就是。”方才一直讓姐姐衝鋒陷陣的矮瘦男人倒是這個時候出來幫腔了,“不過是問你們家要些銀錢去求虎神,這很難嗎?你看看傳出去好聽不好聽!”

傅必先用力掐了下眉心。

“行,不就是錢。”他忍耐道,“跟我過來,我讓賬房給你們支錢。”

聽聞此言兩人頓時眼都亮了,什麼外甥女侄女的也不記得,就要跟著他走。傅必先掃了一眼傅秀善,蹙眉道,“你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弄得這般不體麵,馬上就要嫁給何公子的人了,知不知羞?”

這可謂是相當重的話,傅秀善頓時小臉煞白,抓著裙子想為自己辯解一二。卻見父親丟下那句叱罵,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低下頭,用力抹了把眼睛。

“唉,小姐,抹額都掉了。”藍婆憐愛地替她整理好衣服,收拾頭發時忽的一頓。

“你額頭上怎麼青了一塊?”

傅秀善手忙腳亂地重新戴好抹額,甕聲甕氣道,“沒事,就是不小心磕了一下。”

指尖扶著額頭,她忽然想到。

這條抹額,好像剛才就掉下來了。

可是,沒有人問問她的傷。

沒有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