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南在君無岐肩上搖搖尾巴,“喵”了一聲。
是麵前那人。他正在詢問藍婆,但藍婆的回答清晰可辨得不耐煩。他並不在意,轉過臉來對關驚瀾微微一笑。
“原來是關世兄家的女兒,若論輩分,你該叫我一聲姨夫。”他道,“關世兄身體可還好?”
原來是蘇敏靜的丈夫,這座傅府的主人,傅必先。
關驚瀾秉持著禮節,回答道,“父親一切都好。”
“那就好,天色也晚了,你們該好好休息。”
傅必先點點頭,神情溫文爾雅。他身材高大,容貌端正,一行一動都頗有君子之風,很容易理解當年蘇敏靜那樣的大美人為何會選擇嫁給他。
隻聽他又囑托藍婆,“給客人們備些熏香。這日子越來越熱,府中植被多,易生蚊蟲,免得擾得夜裡不得安寧。”
藍婆麵無表情地點頭。
待到他離去,關驚瀾才鬆了口氣。
“唉,我這種隻會武藝,沒甚文化的人,還挺怵他。”她悻悻道,“我娘也說他有才學在身,叫我好好尊敬。但看到蘇姨那樣,實在說不出口。”
畢竟現在蘇敏靜的處境肉眼可見,這當丈夫的多少也是有點不負責任。
“甚麼有才學在身。”藍婆聽到了她的話,扭頭恨道,“哪怕是狀元老爺,哪有這麼對自己妻子的?夫人身體都那樣了,還讓她住偏院,這是什麼道理!”
這話就不是關驚瀾可以接的了,多少有背後嚼人主家舌根之嫌。她眨眨眼,正要換個話題,卻聽君無岐問藍婆。
“今日府上可是還來了其他客人?”
藍婆滿臉莫名,“其他客人?沒聽說。”
那那個魂火鮮紅的人會是誰?她想了想,又問道,“你們文元少爺有什麼特彆交好的朋友嗎?”
“那老婆子我哪裡曉得。”一提起傅文元藍婆頓時高興起來,“文元少爺是以後要考舉人的,他平日都在書院待著,往來的也都是些文人公子,能與他玩得好的,大抵也是哪家少爺吧?”
普通的大家公子可養不出那樣的顏色。
君無岐若有所思。
不等她想更多,目的地已經到了,藍婆帶她們來了一處小院前。小院圍牆上同樣爬滿了淩霄花藤,密密匝匝地垂著。隨風輕擺。召南自打見過玉藤那一戰之後對這種藤蔓有點心理陰影,騰一下就鑽進了竹筐裡,死活不肯再出來。君無岐也不管它,隨著藍婆一並進門。
“條件簡陋,二位多多擔待。”藍婆道,“客人們且先歇息,有事喊我就是。”
院裡有兩間臥房,一東一西,關驚瀾毫不猶豫地把東邊那間讓給君無岐。待藍婆要退下時一把拉住了她。
“藍婆婆。”她滿含擔憂地望著她,“蘇姨到底是怎麼了?有沒有我能幫得上忙的?”
藍婆張口欲言,待話要出口時又咽了回去,隻是擺手。
“關小姐還是好好休息吧。”她輕輕拉開她的手,“夫人……你幫不上她的。”
話音落地,她退了出去。
關驚瀾站在原地,茫然無措。
“君姐姐。”她有些難過,“我真的……什麼忙也幫不上嗎?”
君無岐輕輕歎了口氣。
“明日你與她說話,我悄悄多念幾遍祝由術。”她說,“首先身體得好起來,是不是?”
關驚瀾重重點頭。
“很晚了,休息吧。”她說。
一夜無事。第二日清早,太陽還沒完全升起,忽然外麵傳來喧嘩。關驚瀾匆匆紮好頭發出來,正看見君無岐披著外衣,正站在門口。
她也不太清醒的樣子,和肩上的貓咪同步打了個哈欠,“出什麼事了?”
“我去看看,君姐姐眼睛不好,且先等一等我吧。”關驚瀾道,“希望不是大事……”
話音還未落,小院門口呼啦啦擠進來幾個人,為首一個進門就直衝關驚瀾而去,指著她大喊,“就是她!我看到的就是她!”
她身後是傅必先,聽聞此言麵露驚怒,“這可不是開玩笑。青芳,你可看清楚了,是她?”
那叫青芳的女人口吻篤定,一嘴咬死,“是她!我看到了她帶走了夫人!”
“什麼?”關驚瀾在一片混亂中敏銳地抓住了重點,“夫人?蘇姨怎麼了?”
“敏靜她失蹤了!”傅必先那張端正的麵孔上流露出幾分焦急,還有失望和震驚,“我以為你是個好孩子,可為何要劫走敏靜?莫不是有心要加害於她?但你們當是無冤無仇才是!”
“我沒劫走蘇姨!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關驚瀾大聲駁斥道,“我昨夜根本沒出去過!”
“你說謊!我分明看到你半夜鬼鬼祟祟,背著夫人不知道去了哪裡!”青芳叉著腰大罵,“夫人身體那麼弱,出了什麼意外你擔得起嗎?還不快快交出來!”
傅必先瞥她一眼。
“老爺,這是不是有些草率……”藍婆在一旁也開了口,“驚瀾小姐隻是來做客,怎麼會劫走夫人呢?況且就算她真的帶走夫人,又怎會再返回府裡,這根本說不通啊!”
“什麼?你的意思是我撒謊?”青芳立刻不乾了,“姓藍的,你彆以為你是夫人身邊的就可以亂說!我是夫人做主納進來伺候老爺的,她待我如何有眼睛的都能看到!我怎麼可能害她?”
“那你倒是說說,驚瀾小姐有什麼動機害夫人?”藍婆絲毫不怵她,“依我看,還是問問夫人母家才是。”
“我看你就是和我作對!老不死的臟婆子!”青芳氣得眉毛倒豎,“我親眼看到的!怎會有假!我看莫不是你和她勾結起來要害夫人吧,不然夫人在深宅內院裡,怎會被輕易劫走?”
“你這潤西來的小潑皮,還耍起無賴來了!”藍婆也動了怒,“你親眼看到的就是真的?那我倒要問你,你深更半夜不好好在屋裡待著,出來亂晃作甚?”
“我睡不著出來轉轉,你管得著……”
“好了!”
傅必先一聲大吼,止住針鋒相對的兩人。他用力揉揉太陽穴,疲憊道,“既然青芳看到了,那且先從這個方向查起罷。”
他身後還有兩個衙役,見到此亂狀不由也頗感頭疼,聽了傅必先的話,這還有什麼好講的,那就先把嫌疑最大的帶回去再說。
“這位小姐,同我們走一趟吧。”其中一人客氣道,“不管怎樣,知州不會冤枉你。”
知州?
這知州口碑怎麼如此兩極分化?
君無岐正欲開口,關驚瀾猛地拽住她衣袖。
“我是興海鏢局的鏢頭,這是文牒。這次走鏢途徑豐城來拜訪長輩,不曾想遇到了這樣的事。”她朗聲道,“我不曾害過蘇姨,行得正坐得端,再怎麼說也是這句話。跟你們走可以,但我不會去你們衙門,要麼就在府裡問,我知無不言,要麼我什麼都不會說。另外,我還要通知我的鏢隊,延後啟程。”
兩個衙役對視了一眼。
“這樣也可以。”開口的那個答應了,“既然如此,你就自行安排個人吧。其他人也不要聚在這裡了,影響辦案。”
關驚瀾在君無岐手腕上用力一握。
“君姐姐,拜托你了。”她道,“我去解釋清楚,很快就會回來的。”
君無岐點點頭。
院子裡的人就像來時一樣又浪潮般散去,而此時太陽才剛剛升到頭頂,陽光紗似的披在人肩上。青芳拐回自己院子,看到正打掃的小丫鬟,便擺擺手讓她退下,唇邊不由自主露出抹自得的笑意。
說了幾句話便得到三兩銀錢,這可比什麼買賣劃算多了。她想,至於夫人到底去了哪裡,除了那個姓藍的老婆子誰還關心。
倒不如想想,拿了這些錢,買點什麼東西好?
“青芳姐。”
背後有人喚她。
她沉浸在自己的幻想裡,還以為是不長眼的小丫頭,不耐煩地朝後一揚手,“走走走,彆煩我!”
手腕被扣住了。
來人手指冰涼,帶著笑意的耳語落在她頸邊,“青芳姐,是我啊。你不認識我了嗎?”
青芳倏地熱血褪去,渾身冰涼!
這是誰?會是誰?
她仿佛心臟都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動,隻有巨大的、不可遏止的恐懼猛然漫上心頭,極度的害怕甚至讓她唇舌顫抖,說不出一個字。倒是背後之人很有興趣似的,繼續說道,“我一聽到潤西就知道是你了。青芳姐,你不想我嗎?竟然躲在這種地方,我還以為以你的性格,會藏在什麼金庫錢倉裡呢。”
說罷,好像覺得很有趣似的,她笑了起來。
“來呀,青芳姐,回頭看看我。”她說,“你在怕什麼?”
青芳戰戰兢兢地轉身。
她看到一個人,一個她之前看到,但從未往心裡去的人,一個瞎子,盲女。她穿最便宜的白袍,綰最簡單的發型,不戴首飾,也沒有脂粉,看起來就是平素她看不上眼的那種窮鬼。但此時,她與閻王無異。
“嗚……”青芳從喉嚨中擠出一縷討好的咕噥,“是我沒認出你來……”
“真有趣,你以前從來不會這麼對我說話。”君無岐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是吧,酈青芳?”
酈青芳眼前一陣陣地發黑。
“是我、是我從前有眼無珠……”她放低姿態,也放柔了語氣,“好……好妹妹,想要什麼我都給你,看在我現在已經嫁人的份上,你就饒了我罷,我還有個孩子要養……”
話到嘴邊她才想起來,從前在酈家的時候,她從來沒稱呼過她,連她到底叫什麼都不知道!
君無岐沒有說話。
空氣冷得幾乎要凝成冰,酈青芳越來越慌,不知道她到底是什麼意思,語氣越發倉促,眼珠不住亂飄,“我,我這些年也攢了些錢,數下來多少也有幾十兩,都給你,好不好?”
起了風,吹得紗帳簌簌作響,送來外麵隱約的稚嫩童聲。青芳在那一瞬間幾乎要崩潰了,半個身子癱在地上,“求你,求你……彆殺他!當年是我的罪過,你殺了我吧!”
君無岐鬆開手,她軟泥似的倒下,涕泗橫流。
“我本來想殺你的,但又覺得你很可憐。”她淡淡道,“起來,回答我。你昨天晚上到底看到了什麼?”
酈青芳渾身一顫,不可置信地抬起頭,愣愣看著她。
“你……你問這個做什麼?”她小心翼翼道,“你和那個小姑娘認識?”
早知會惹來這個煞神,她何必摻和進來!
“回答我,我可以不殺你兒子。”君無岐低下頭,“至於你……就要看你說不說實話了。”
“我說,我說實話!”酈青芳慌忙道,“其實我昨晚什麼也沒看到,我根本就沒出去!是老爺,不是,是傅必先要我說的,他說隻要我咬住那姑娘不放,他就給我三兩銀子!”
傅必先?
君無岐皺起眉,“那蘇夫人到底去哪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酈青芳用力搖頭,“彆的我都不知道了!”
君無岐陷入沉思。
居然是傅必先買通了她,讓她攀咬關驚瀾,可這到底是為了什麼?蘇敏靜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若真想殺妻,悄無聲息的辦法有很多,又何必如此大張旗鼓?這樣一通操作下來,倒像是……在掩護什麼人。
她忽然想起昨夜看到的那團魂火。
莫非是那個人?可又與蘇敏靜有什麼關係呢?
她還未理清思路,忽然腿上被人輕輕碰了碰。是酈青芳,她討好地仰視著她,語氣滿是諂媚,“好妹妹,我說的真的都是實話,你就饒了我吧?”
君無岐笑了。
近乎憐憫。
“青芳姐。”她蹲下來,循著聲音對準了她的臉,“在那種地方長大,你為什麼還一直這麼天真呢?從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
酈青芳倉皇瞪大了眼睛。
視線中,隻有盲女溫柔遞來的手。
輕輕地,輕輕地按在她額頭上。
記憶最後,隻有一句刻骨銘心的話。
“誰讓你姓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