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府在豐城東邊一條寬巷裡,環境說不上有多雅致,但足夠清幽安靜。府門高大威武,上頭一塊漆了金漆的門匾,筆跡端正厚重,頗有古樸之風。
“母親知道你來,肯定很開心。”傅文元對關驚瀾道,“她前些日子受了風,久病不見好,我們都頗為憂心呢。”
“姨母生病了?”關驚瀾麵露擔憂,“嚴重嗎?”
“倒是不嚴重,就是……唉。”傅文元欲言又止,“你先去看看她吧。”
他領著兩人穿過抄手遊廊,內側庭院草木葳蕤,假山嶙峋,水聲潺潺,隻是不知是否是太久無人關注,那枝葉繁茂得過分,竟然都伸到了遊廊裡。傅文元麵帶歉意,順手把那一枝推了出去。
蘇敏靜住的地方不在正堂,而是偏院,這裡花草茂盛程度比之前更甚,甚至有的都爬到了屋頂上。一路上也沒見多少小廝侍女,隻有一個年紀頗大的老婆子,正在堂下掃地。
這老婆子見到傅文元來也不喊人,翻他一眼,轉身就走。
“那是藍婆,母親的陪嫁丫鬟,母親將她當親人一樣的。”傅文元趕緊解釋,“這陣子她看到母親生病也是十分心焦……”
關驚瀾察覺到了幾分不對勁,但沒有吱聲,隻是悄悄握了下君無岐的手。她的手像井水一樣涼。
兩人隨他一並進了內室。
“我去安排兩位妹妹的住所,還請你多陪陪母親。”傅文元走到帷帳前就停了步,“我就不進去了。”
關驚瀾沒在意他的去向,她徑直撩開簾子,看到裡麵半躺著的婦人時,眼淚差點淌出來。
“蘇姨!”她小心放下帳子,來到她身邊,“你怎麼瘦成這樣了……”
拔步床上斜靠著位清瘦憔悴的婦人,長發隻是簡單綰著,麵色蒼白,氣息輕弱,見到來人麵露驚喜,連帶著枯敗的麵容似是也舒展了些許,“瀾瀾,是你嗎?”
“是我,蘇姨,你清減了許多。”關驚瀾在床邊坐下,輕輕拉起她的手,“怪我沒有早點來,母親她也十分掛念您……”
兩人正在喁喁敘舊,而君無岐則是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帷帳。
“你看到她身上有東西嗎?”召南問,“好像就是普通的生病……可隻是生病怎麼會這麼久都不見好呢?難道是先天體質弱嗎?”
“並無妖鬼作祟。”君無岐搖搖頭,邁步出了內堂,站在門口屋簷下,“她的魂火顏色很淡,接近蒼白色。”
“這是什麼意思?”召南仰起頭,問道,“是說生命力很弱嗎?”
“可以這麼說,也可以解釋成,她本身的求生欲並不強。”君無岐歎了口氣,“這高門大族裡的主母真是不好當……”
召南沒懂,它拿爪子撓了撓耳朵,坦誠道,“我不明白。”
“不明白是好事。”君無岐笑著抄起它,揣進自己懷裡,“哪天你要是懂了,才叫壞事兒呢。”
“你什麼意思。”召南氣哼哼地拿爪子拍她,尾巴卻往手腕上一勾,“我是瑞獸!瑞獸!不通曉人間道理怎麼當瑞獸?”
“喲,看不出來你還很有擔當嘛。”君無岐習慣性地和它鬥嘴,拿著竹杖,不緊不慢地往外走,“走吧,瑞獸,我們看看這座府宅裡還有什麼秘密。”
召南從她懷中蛄蛹出來,鼻頭抽動,仔細在空中嗅嗅,“這裡……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奇怪的味道?”君無岐一頓,“哪種奇怪?和在照虹山上一樣?”
“不是那種!”召南探出半個身子,前爪踩在她手臂上,左聞右探,“嗯……怎麼形容呢,是那種有點臭的氣味。有點……有點像肉鋪!”
“肉鋪?”君無岐皺起眉,“莫不是後廚的垃圾沒及時清理?”
一人一貓走到小院的月亮門前,攀爬的淩霄花枝團團簇擁在牆頭,垂下碧綠的枝條。現在還沒到開花的季節,因此隻有葉片微微清苦的氣味。圍牆另一邊傳來丫鬟們的竊竊私語。
“夫人病了這麼久也不見好……怕不是難好了吧?”
“這誰還看不出來?你倒不如仔細思量思量,等夫人過去了,咱們要怎麼辦!”
“那能怎麼辦,還要換個主家不成?這豐城裡哪還有比傅家更豪闊的?”
“說你眼皮子淺你還不聽。這傅家也算豪闊?都是吃祖上餘產罷了!要我說,咱們不如尋摸個有路數的人牙子,去知州家裡做活。”
“知州?可、可不是說知州是好官嗎?他府上的月錢還更多?”
“什麼好官,你都聽誰說的?要真是好官還能年年費那麼大力搞祭拜?”其中一個冷笑了一聲,“沉到虎野澤裡的那可都是貨真價實的銀錢!”
另一個似是被嚇住了,過了好一會才答,“啊,啊……那、那還去嗎?”
“你管他是不是好官!月錢多、不打人不就行了!”她恨鐵不成鋼道,“要不是看你單純……我才不說這些!你且好好想想夫人去了後怎麼辦吧!”
“我不是……”
“你們兩個在這裡嚼什麼舌根!”
驟然一道女聲插入,其中滿含怒意,“在背後詛咒主母,我看是不想活了!”
原先說話的兩人被嚇得連連告罪,又是跪地道歉又是賭咒發誓的折騰了好一番,那女聲一直沒開口,半盞茶後才聽她冷冷道,“用不著費這些口舌,滾吧,我叫管家給你們拿身契。”
這意思就是要打發人走了。一般被主家主動解雇的用人就很難再找到好的下家,這兩人怕是以後難過。
君無岐一直沒動作,直到她處理好一切,慢慢踏入月亮門。
“你是來找我母親的?”那女子見到她似是有些驚訝,語氣忽的尖銳起來,“哪裡來的窮瞎子,打秋風打到我們府上了,還不快滾?”
召南悄悄爬到她肩上,在她耳邊說,“她好會看人哦,一下就知道你又窮又瞎了。”
君無岐,“……”
有時候貓還是得打一打。
她按下額角鼓起的青筋,忍著脾氣道,“我不是來……”
“我管你來乾什麼的,這裡不歡迎你,快走!”女子大步衝到她麵前,一把拉住她的竹杖往外拽,“一幫沒臉沒皮的鬣狗,聞到點肉味就撲上來,無恥!下賤!我要把你們這些人都送官!”
“小姐!”
就在君無岐馬上就要忍不住就地躺下碰瓷的時候,一個老婦人兀然出現,喝止了她。
“怎可如此無禮!那是夫人的客人!”
竟然是之前掃地的藍婆。
藍婆雖然年紀很大了,但頭發仍然梳理得整整齊齊,衣裳陳舊略顯窘迫,不過打理得乾乾淨淨。她皺著眉,一看就是很有威嚴的那類人,不過那女子並不怕她,應激了似的仍在叫喊。
“他們、他們都來了多少次了!母親本就在生病,還整日這樣來鬨!有這樣的親戚嗎,我看是討命鬼才對!”她死死拉著君無歧的竹杖,看她的眼神充滿抵觸和仇恨,“藍婆婆彆攔著我,今天我非得把這些混賬東西都趕走!”
召南呼一下拱起脊背,呲出尖牙,虎視眈眈地盯著她。
“好了!”藍婆大步過來一把奪下她的手,“秀善,你太失禮了,這是夫人的客人!”
“客人,什麼客人?”傅秀善麵露遲疑,“她……不是舅舅家的人?”
君無歧緩緩把竹杖拄在地上。
麵朝前方,手指微微顫抖。
慢慢轉身要回內堂。
動作跌跌撞撞,背影柔弱無依。
“小姐!”藍婆在一旁低聲恨鐵不成鋼道,“還不快向客人道歉?”
“哦哦!”傅秀善恍然初醒,連忙上前拉君無岐的衣袖,“那個,對不起啊,我不知道……哎?”
那一截衣袖水波一樣從她眼前晃過去,明明就在那裡,一伸手卻抓了個空。
再抬眼,君無岐已經走出去了。
傅秀善心中疑惑,但並沒多想,緊著幾步終於拉住了她,而此時已經到了內堂廊下。她低聲道,“姑娘,我真是無意的,最近母親那邊有親戚來鬨事,我以為你和他們是一夥的,這才出言不遜,你彆往心裡去……”
君無岐沒回答。
她抬起頭。
傅秀善這才意識到什麼似的,急忙抬頭,臉刹那白了一層。
“娘?!”她大驚,急忙上前,“您,您怎麼出來了?”
蘇敏靜此時正由關驚瀾扶著站在廊下,清瘦憔悴,弱不勝衣,聽到女兒一番話後臉色更是毫無血色,倒是一向有氣無力的聲音拔高了,“秀善,你方才說什麼?”
“您彆生氣,娘。”傅秀善有心不說出來讓她添堵,但到這份上,也隻好說了實話,“前些日子,小舅他們來過一趟,要……要……”
“他們要什麼?”蘇敏靜一把抓過她的手,“告訴我!”
“他們要您當初嫁過來時候的嫁妝,還要……還要把小表妹嫁過來給父親作妾。”傅秀善咬著嘴唇說,“上次他們來時我和藍婆一起把他們趕走了,沒讓您知道。”
蘇敏靜狠狠閉上眼,麵如金紙,搖搖欲墜。
“夫人!”藍婆慌忙攙住她,“您要不要緊?還是去休息會吧。”
“不。”蘇敏靜推開她的手,看向關驚瀾和君無岐,“今日讓你們看笑話了。”
“蘇姨說的這是什麼話。”關驚瀾趕緊道,“您與我母親是手帕交,我就是您看著長大的,怎麼會是笑話呢!您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一定要告訴我,我彆的不行,多少還會些武藝。”
“好孩子。”蘇敏靜感激地摸了摸她的頭發,“你們且去休息吧,剩下的我自己來就好。”
關驚瀾有些猶豫,但在她柔和堅定的目光裡還是點點頭。
一旁的藍婆見狀,移步過來為她們引路。
關驚瀾隻好跟著她出去了,經過月亮門時往後看了一眼,蘇敏靜正神情嚴肅地對傅秀善說著什麼。她回過頭,憂慮地歎了口氣。
“君姐姐。”她小聲對君無岐說,“你有看出什麼來嗎?”
君無岐搖搖頭。
“並無精怪作祟,應是她自身的問題。”
“是嗎……”關驚瀾難掩失落,畢竟精怪易除,心結難解,但很快又振作了精神,“沒關係,我可以寫信給我娘,讓她多給蘇姨找兩個醫生來。”
兩人正在低聲交談著,忽然聽到前麵藍婆的見禮聲。君無岐抬頭,隻見一團淡金泛紅的魂火。這團魂火並不值得重視,關鍵在於,遠遠的眾多細小淡綠魂火之間,簇擁著一團紅到幾欲滴血的火!
是進城時祭拜虎神隊伍中坐在轎子裡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