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說,是那藤妖殺了那兩個人?”熟悉的食店裡,關驚瀾雙眼晶亮,興致勃發地聽君無岐講述整個來龍去脈,“那那夜來偷我銅辟邪的其實是梅掌櫃,是她為了引開調查方向才來的?”
“是的。”君無岐點點頭,“如果我沒發現她,她也會想辦法讓我們察覺的。”
關驚瀾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她旁邊坐著秦二娘和陳平威,他那八字眉還是一副淒苦相,關注點和他們少鏢頭完全不同,“可徐婆婆到底是被誰害死的呢?她中了毒,怎麼想也應當是身邊人。”
君無岐歎了口氣。
“這事說起來,可謂是相當命運弄人。”她說,“她兒子徐大柱在縣城裡的菜鋪當夥計,偷偷學了一手轉接之術,放在自家母親的菜地裡,但他學藝不精,隻想著用結實量大的砧木,卻不知道那樹本身有毒,結出來的果子自然也帶了毒性。徐婆婆隻曉得這是兒子弄來的成果,當然不會往這方麵想,日積月累之下……”
三人俱是歎息。
“想不到徐婆婆竟是死在了自己兒子手中。”秦二娘搖頭,“若不是徐大柱心術不正,也不會發生後麵的慘劇。”
“那梅青霜和梅念玉又是怎麼一回事呢?”關驚瀾問道,“怎麼梅青霜說他和她是一家人,他是哪裡冒出來的?”
“這……就要說到玉藤的移魂轉接之法了。”君無岐苦笑,“玉藤當年為了救梅念玉斷了自己的藤,可不曾想那株斷藤裡有她的一絲魂念。後來這魂念越長越大,梅念玉發現後就效仿玉藤的手法,想把自己轉移回徐婆婆的梅樹中,但她僅憑記憶中術法模仿得有所誤差,導致最後移魂的是那縷魂念。萬般無奈之下,她找來了定心石,把梅青霜的魂魄定住,是以後來他完全沒了之前的記憶,隻記得他們是相依為命的家人。”
“所以定心石遺失,他就想起了一切。”關驚瀾恍悟,“難怪他如此嫉恨玉藤,若我發現我隻是他人的一縷魂念,我也會崩潰的。”
“一人樹心藤身,一人藤心樹身,當真天意弄人。”秦二娘歎道,“那梅掌櫃為何以蛇身示人呢?”
“這我也不清楚。”君無岐微微蹙眉,“或許她厭倦了曾經的恩怨糾葛,想拋棄一切,重新開始吧。”
是啊,當年之事,誰又能替身在局中之人說一句看開呢?
召南想到昨夜梅念玉返回監房,蒼白著麵孔帶走玉藤幾根細須的背影,喉嚨裡發出一陣低沉的咕嚕聲,蹭了蹭君無岐。
君無岐有點莫名其妙,但還是伸出手來揉了揉貓的臉。
正當一桌人陷入沉默之際,店門一響,於千帆推門進來了。
“君姑娘!”他目標明確,直奔他們這一桌而來,“你在這裡,可讓我好找。知縣請你過去府衙一趟。”
“啊,那君姑娘快去吧,莫忘了明日出發。”秦二娘道,“屆時城門再見。”
君無岐起身行了個禮,便帶著召南隨於千帆一並出門。
“張副尉家中如何了?”
“今天一大早我們就派了人去看,誰料到僅僅一夜功夫,張副尉的娘便在佛堂吊死了。”於千帆忍不住歎氣,“仵作驗了屍,是自殺。她佛堂裡的東西都沒了,張小娘子也不見了,不知道是拿佛像跑了還是有人擄走了她,兄弟們都為這事忙活著呢。”
君無岐不曾料到事情是這個走向,不禁一時語塞,“……竟是如此。”
“案子最後以犯人死亡結了。”於千帆麵露感激之色,“此事發生得離奇,上頭又催得緊,若非姑娘,我少不得得吃個掛落。於千帆此前不長眼,對姑娘多有得罪,姑娘不僅不記恨,反而如此助我,實令我羞愧。以後姑娘若是有事吩咐,儘管開口,某必在所不辭!”
君無岐輕笑。
“言重了。”她悠悠道,“我可是衝著你們知縣所言的報答去的。”
於千帆嘴上應是,心裡卻半點不信。此時君無岐在他眼中變得無比高大,滿身忠義肝膽,一派高人氣度,到了她本人看到都會懷疑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程度。兩人便一路閒話,不消一刻就到了府衙。
門口有人在等,是潘白英。
“君姑娘來了。”她官職雖高,行動言語中卻絲毫沒有架子,甚至還似有似無地放低了些,“昨夜還未謝過姑娘救我兩次,大恩大德,白英沒齒難忘。”
一旁於千帆聽她還救過潘白英,頓時眼神更敬仰了些。
“我帶姑娘進去,你且去忙。”潘白英目光淡淡掃過他,“徐大柱雖是失手誤殺,但也是弑母,實乃大罪,你協助縣丞,莫要輕饒了他。”
“屬下明白。”於千帆很看眼色地領命走了。
潘白英便帶著君無岐往裡去。
洪新府衙占地麵積並不大,召南站在君無岐肩上,神氣活現地四處張望。隻是不知為何,今日衙門中的人似乎格外少,根本看不到幾個人,饒是召南也看出了不對勁。它猛地拱起脊背,呲出尖牙。
“姑娘莫誤會。”潘白英似有所覺,“今日請你來之人其實並非知縣,而是另一位……”
她說話時神情並不怎麼情願,隻是眼前一個瞎子一個貓,都毫無所覺。
“是慶熙郡王?”君無岐打斷了她。
此時兩人一貓已經行至堂前,回廊兩側栽了些長勢不怎麼好的花木,帶出淡淡草香。君無岐停住腳步,唇角平直。
“我一介白衣,怎麼好拜見郡王。”她平鋪直敘道,“恕在下失禮,告辭。”
說罷轉身就走。
潘白英沒想到她說翻臉就翻臉,霎那一愣,急忙去拉她。
“君姑娘!”她隻來得及牽住她衣角,“沒有提前說明是我不對,但那畢竟是宗親貴胄……”
“我管他是誰。”君無岐麵露不悅,“我非官身,孑然一人,還怕他不成?”
她少有直接將情緒擺在臉上的時候,此時已經是相當不耐。而潘白英久居官位,鮮見忤逆,一時間也起了脾氣,全憑最後一點耐心壓著,“君姑娘,那……”
“潘將軍,”忽然遊廊另一頭有聲音傳來,“強扭的瓜不甜,既然如此,何必再勸?”
潘白英一瞬間冷了臉。
她轉過身,硬邦邦地見禮,“薛博士。”
來人正是薛敬竹。
此人並無實職,隻是在太學中教授書畫罷了,但畢竟博士的品級比她高,她就是有再多不滿也得憋著。薛敬竹倒是習慣了似的,對她冷臉視而不見,笑吟吟地捋了捋胡須。
“一些江湖中人,自詡清高,連皇室宗親都敢拒絕,仗著有人心腸好罷了。”他陰陽怪氣道,“隻是不知道在某些情況下,是否也會腆著臉再巴巴湊上來……”
君無岐霍然回頭!
“您倒是不必擔心這個。”她忽而冷笑,“倒不如擔心擔心某些宗親的性命……畢竟,我這雙眼,就是毀在您所謂的天潢貴胄手中。”
薛敬竹瞠然。
這簡直就是威脅。
如此明目張膽、肆無忌憚!
“你、你!”他氣得胡子都翹了起來,“以下犯上,這是死罪!”
“你信不信,我這便能遣人拿下你!”
君無岐微微啟唇,露出一點森白的牙。
“隨時奉陪。”
話畢,人已走遠。
“囂張!實在囂張!”薛敬竹胡子揪斷了幾根,跳腳不已,“她哪裡來的底氣,連這都不怕?!”
潘白英最煩的就是他明明年紀不大卻一副老學究作態,隻恨不得立刻長了翅膀飛離此地,麵無表情行禮,“某告退。”
“哼。”薛敬竹交好慶熙郡王,也看不慣北門,兩人兩看生厭,勉勉強強回禮,一刻都不多待地各自走了。
他一路疾行回內堂。
這裡到底是個衙門,條件一般,屋內陳設陳舊黯淡,隻能說將就能用。元璧靠在椅子上,長眉鎖緊,正在看卷宗。
“你說的一點不錯,她聽聞是你找,立刻就走了。”薛敬竹一進屋就沒了剛才佯裝出的怒容,一撩衣擺坐下,“她說她眼盲是宗親搞的。”
元璧放下手中的卷宗。
“宗親?”他的長眉擰起,“哪個宗親?”
“我哪知道。”薛敬竹沒聲好氣,“我替你打聽消息還挨了頓鉚,真是欠你的!”
元璧垂下眼睫,沉默不語。
薛敬竹看著他就頭疼,索性趴在桌子上眼不見為淨,“要我說你就彆糾結了,要麼直接把人帶來一問,不就什麼都清楚了?”
元璧把手裡的卷宗往桌上一放,閉上眼睛。
“又整這死出,一不順你心就鬨脾氣。”薛敬竹嘀嘀咕咕地從一旁盤子裡拿了枚蜜餞叼著,“行行行,我不管了!但我可告訴你,不能再拖了,京裡來了好幾封信,催著你回去!”
元璧一動不動。
“跟你說話聽見沒。”薛敬竹拿旁邊放的竹製茶寵丟他,“我知道她像你心尖上的人,但都這麼多年了也不急那一會。正事要緊!”
元璧睜開眼,看看自己衣擺上被茶寵砸到的位置,一言不發地站起來,走了。
“什麼意思啊這是。”薛敬竹早就習慣了這人的陰晴不定,也不著急去追,又拿了枚蜜餞含在嘴裡,這才起身,“師弟啊,你那傷還沒好全呢,彆走那麼快!”
元璧在遊廊前停了下來。
那裡站著潘白英。
她對這位郡王的態度比薛敬竹還差,簡直可以用橫眉冷對來形容,見禮時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冰塊,“見過慶熙郡王。”
元璧早就習慣了北門看不慣他這件事,追溯原因還是北門指揮使與他有間隙,若是平常,看在他不常在京中的份上也就罷了,但偏偏今天他的心情極差。
“妖物作祟殺人,是你們的失職。”他冷冷道,“回去稟告你們指揮使,想想怎麼補救罷。”
潘白英麵無表情地應喏,“是。”
“解決此事的最大功臣居然是個江湖中人,並非鎮正衛。”他不看潘白英,從她身邊緩慢經過,“丟人。”
潘白英驟然捏緊拳頭,臉色也變得僵硬。
怪不得指揮使討厭他,此人確實令人生厭!
懟了一通北門之後並沒有讓元璧的心情變好。在胸腔中折磨了他十數年的風雪並沒有停歇,而是隨著心緒起伏而愈演愈烈。他在原地用力眨了一下眼睛,隱約看到有人在遠處靜靜看著他,衣裳卷過劍鞘,如流雲拂散。
可再一細看,分明什麼都沒有。
薛敬竹從後麵追過來,身上的配飾相撞,一陣叮當亂響。他握緊腰上掛了多年的雙劍,忽然開口。
“走吧。”他語氣低沉,“該返京了。”
【第一案·藤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