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樹(十二)(1 / 1)

這人自然就是君無岐。

她一道請雷咒正中玉藤,把她半邊藤蔓都給劈了個焦黑。玉藤咽下痛呼,重新露出半個人形,又驚又怒,“你是何人?”

“玉藤,不要一錯再錯!”君無岐語氣少見的嚴肅,“你殺了李安福和副尉還不夠嗎!”

“我道是什麼人,原來是個說客。”玉藤勾出個嘲諷的笑容,“這兩人一人乃是殺我原身的真凶,一人生造殺孽無數,還對梅念玉喊打喊殺,難道不該死?”

“是否該死也不是你來定論。”君無岐道,“梅青霜又做錯了何事?他可是從未害過一人!”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錯!”玉藤厲聲怒吼,“我與梅念玉相生相依那麼多年,有朝一日遭逢大難,我費了那麼大勁才保住她,將她的生魂保在我分出的軀殼裡,可她呢?!我未醒來的日子裡,她竟又有了新的家人!你放心,我不僅要殺這個,小莊村裡那一家人也得死!”

嘶吼到最後,她已經不似人形,密密麻麻的細小藤蔓覆蓋住麵孔,裡麵似乎還滲出了些透明液體。所有枝葉都在狂亂地扭動著,膽子小點的人隻怕看一眼就得瘋。君無岐歎了口氣,從袖中取出張新畫好不久的五雷符。

“直接就要下死手嗎?”召南猶猶豫豫地問,“那符畫一張可不容易,要不還是先念咒?”

“召南也知道養家了。”君無岐笑著調侃一句,“沒用的,她的魂火已經黑了大半,不如下死手,看還能不能拉回來些。”

一句話說完,符已經丟了出去,目標大的好處就是不用再找個人去幫忙貼,隨手一扔就飄到了藤上。刹那間雷聲大作,足有人手臂粗的閃電憑空出現,喀嚓一下劈落在藤身上,正如之前雷劈惡虎一般,那段盤虯的粗藤眨眼就化作焦灰,嚓嚓掉粉。

正在掙紮想來幫忙的潘白英,“……”

她眨眨眼睛。

僅憑符咒就能引出這樣的雷……這人實力著實強勁。

但是那邊還沒完,根據君無岐多年和植物打交道的經驗——這裡特指種地——她清楚這種多年生的植物根係有多麼盤根錯節,區區一道天雷根本不可能完全擊敗她。果不其然,被打碎的地磚波浪般起伏,呼啦一下從地下湧出密密麻麻的根係,盾牌般擋在玉藤身前。

“你找死!”玉藤剛才被火燒時都沒露出如此猙獰的神色,那些根須蠕動著,組合成一堵高牆,劈頭蓋臉地朝君無岐砸來。

“小心……!”潘白英情不自禁地驚呼出聲,卻見那莫名眼熟的白衣人朝她一擺手,緊接著甩出數枚銅錢,當啷啷落地成陣,恰恰把那些根須全都攔在了外麵。

“唉,一會又得從縫裡摸……”白衣人嘀咕著,一邊伸出手來,指尖沾了朱砂,竟是淩空畫了個符號,犬牙交錯,形似飛鳥。

潘白英雖是北門中人,但比起奇門異術,更擅長刀兵武戈,因此對她畫的東西一頭霧水,隻能勉強辨認出似乎是個印痕。但無印章本身,真的能有用?

她腦海裡思緒還在翻滾,就見印痕落成,散出一陣淡淡的綠色光芒,所到之處,所有根須都像是傻了一樣僵住,最後竟然慢慢沉入了地下!

潘白英目瞪口呆。

而玉藤更是完全無法接受,她隻剩寥寥幾根藤蔓還在地上,組成人形,難以自遏地怒然咆哮,“你!你做了什麼!”

“隻是借用了一下木信印的力量而已。”君無岐束手微笑,“如何,現在能心平氣和地談談了嗎?”

玉藤狠狠地瞪著她,半晌,才突然泄氣似的肩膀向下一垂。

“要談什麼。”她沒聲好氣,“殺人的罪過我都認,彆的還要說啥?”

君無岐望著眼前漸漸褪去黑色的魂火,問道,“你是什麼時候蘇醒的?”

聽聞此言,玉藤沒立即回答,而是上下打量了一番她。

“看來你道行不淺啊。”她說,“確實,我剛醒來不久,也就三四天吧。”

雖然現在已經是板上釘釘地落入下風,但認清現實後她卻意外的好說話,也不知道是被打服了還是怎樣,“我醒來第二天就去殺了李安福。具體日子你自己算。”

君無岐接著問,“你為什麼殺李安福?”

“那還用問?”玉藤臉上又露出那種猙獰的、獸化一般的神態,“你的好姐妹被麻煩找上門,你會眼睜睜地看著嗎?”

“……所以你用藤絞死了他。”君無岐點點頭,“那那個副尉呢?你本可以用其他方法,為什麼要在大庭廣眾之下,用那種……”

“他才是一切的罪魁禍首。”玉藤冷冷地說,“什麼流血的樹……什麼妖異!根本就是他騙人的把戲!我和念玉何其無辜,竟然要為此付出代價!我不服,他該死!我要讓他以最痛苦最駭人的方式死!”

君無岐皺起眉,“可那時候他應該隻有十幾歲……”

“十幾歲很小嗎?”玉藤冷笑,“他十幾歲就知道用雞血鴨血偽造梅樹流血的‘天譴’,騙那些膽子小的村裡人給他交‘保護費’,事情鬨大以後又畏縮著不敢說出真相,任由他爹砍倒我們,後麵竟然還跑了!”

“你無人可以針對,所以殺了動手的人,卻沒來得及動始作俑者。”君無岐緩緩道,“可既然你當年都能報複,為什麼還會沉睡?”

玉藤沉默了片刻。

“說出來你可能不會相信。”她有點艱澀地說,“村裡……有個伏妖師。”

君無岐一愣,隨即反應過來,語調難得上揚,“是徐婆婆?”

“對。”玉藤點頭,“她雖然能力不強,但我當時一是本體遭伐,二是剛為念玉施展了移魂轉接之法,難以對抗,因此……”

她沒說完,但應當確定是徐婆婆動的手無疑。難怪徐婆婆去世她就蘇醒了,想來是封印陣法沒了主人便無以為繼了吧。

“原來如此。”君無岐沉吟,“這麼說來,當年你二人一樹一藤,相依相生,橫遭劫難後梅念玉元氣大傷,你便將她的魂轉接到一棵藤體內,難怪她形貌怪異……可既然當時便有如此妖力,一個凡人怎麼能輕易伐得動你二人?”

“這就要問問那家人到底信了什麼邪神!”玉藤憤怒道,“他那斧子不知沾了什麼邪力,伐我時我渾身都提不起勁,妖力也使不出,當真可惡!”

君無岐驀然想起那家女主人信仰的佛。

她心裡一沉。

究竟是哪裡來的佛,竟有如此之大的威力?

但這並不是目前最要緊的事。她又問道,“既然如此,那徐婆婆不是你動的手?”

“什麼,她死了?”玉藤一愣,接著恍然,“也是,她不死我也不可能出來。”

那徐婆婆之死是誰動的手?君無岐還在思忖,忽然聽到玉藤彆彆扭扭地問,“那個,你知不知道,姓梅的現在怎麼樣了?”

梅念玉?君無岐還沒想好怎麼回答,旁邊一直圍觀的召南憤憤開了口,“梅掌櫃應該一早就猜出是你了吧,她還試圖幫你頂罪呢。”

“什麼?”玉藤停在原地,神情僵硬,像是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似的,“是……這樣嗎?”

“是的。”君無岐歎了口氣。

這一夜太過漫長,她現在有點頭痛,一時間竟沒想好怎麼組織語言。正在躊躇間,忽然一道聲音響起,像靜水中壓著暗流,“小藤。”

是梅念玉。她身邊還跟著於千帆,大約就是他帶她來的。看到正主已經登場,君無岐輕笑著讓開位置,無聲比劃了個“請”的手勢。

真的看到了梅念玉,玉藤反而不吭聲了。

她隻是用很複雜的目光掃了她一遍又一遍,隨後緩緩沉下,竟然散掉了人形,重新變作條條藤蔓,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

梅念玉很無奈地笑了。

“彆這樣,小藤。”她蹲在地上,撈起一把軟趴趴的藤條,“起來,我們聊聊。”

玉藤一言不發。

潘白英神情微妙地走到君無岐身邊,很難想象地上這堆東西曾經和自己打生打死過。她想和君無岐聊聊此前照虹山裡發生的事,忽然又覺得時機不對,臨出口猝然拐了個彎,“你……很厲害。”

君無岐一挑眉毛,“謝謝。”

“你怎麼知道這裡出事的?”潘白英開始沒話找話,問完又覺得自己口氣生硬,趕緊往回找補,“這麼晚了,應當好好休息才是。”

君無岐那張蒙住眼睛的麵孔靜靜對著她,半晌,平靜道,“猜的。”

“……”潘白英那粗噶的嗓子不知為何聽出幾分尷尬,“你怎麼會摻和到這件事裡?”

“我初來洪新縣就是借住在梅掌櫃家裡。”君無岐沒有多解釋的意思,她像是聽到什麼,猛然回頭,“……梅掌櫃?”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梅念玉和玉藤,這一對隔了十年未見的生死姐妹,互相可以為了對方去死的朋友,再見麵時竟是這般光景。

梅念玉緊緊握著那段藤蔓,捏在手裡,並且,正在一點點地折斷它。

糾結在一起時無堅不摧的長藤在她手中如此脆弱,淡綠色的汁水從斷口流出來,像血。玉藤一個字都沒說,好像已經死去了似的。唯有梅念玉低著頭,眼淚一滴滴滴在地上。

“……你總是這麼自作主張。”她輕輕說。

藤枝轟然墜地,梅念玉匆匆一抹眼睛,轉身就走。她身後有幾根小的藤條窸窸窣窣地向她那邊移動,可終究還是沒有跟上。那些沉默的枝蔓交織成人形,最後組合為完整的玉藤,站在原地,瞥到了梅念玉離去時的最後一眼。

她無言片刻,最終對君無岐轉過頭來,“我認罪。帶我……呃!”

潘白英瞪大了眼睛。

召南嚇得渾身長毛都炸開了,刷地躲到君無岐身後。就連一貫鎮定的君無岐都震動一刹,往後倒退了幾步。

……是一棵樹。

這棵樹從地下升起,穿過青磚層層碎裂的地表,在玉藤身下驟然炸開,樹梢堅硬銳利如刀鋒,瞬間穿透了她的肢體,把她整個人高高掛起,四分五裂。玉藤臉上還帶著驚愕的表情,撕開的茬口變作植物莖稈,滴下粘稠的汁液。

這和梅念玉折斷時流出的那些不同,這是她真正的血。

玉藤拚儘全力支起脖頸,模糊視線裡隻有空蕩蕩的走廊,梅念玉已經走遠了。她動了動嘴唇,可終究還是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艱難地最後幾聲喘息結束,她頹然低下了頭。

……沒人反應過來。

直到牢房裡傳來癲狂大笑,那笑聲高亢又淒涼。梅青霜緊緊靠著欄杆,眼瞳綠得發黑,下半身已經變作了腐朽的樹和藤蔓。他望著玉藤高高掛在樹上的身體,邊笑邊流下淚來。

“……她是我的姐姐。”他喃喃,“是的。我們才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