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樹(十一)(1 / 1)

洪新縣巡捕營。

洪新是個小縣城,但因為其往來人員又多又雜,每天總會發生點不大不小的口角或事故,巡捕們早就習慣了往牢裡塞人。隻是今天來的這個,上頭特意交代了是個妖怪,得關在遠離其他人的地方。牢頭心裡好奇,一下午光上他前頭溜達就不止五次,隻是每次都沒看到什麼反應,漸漸也失去了興趣。

站在牢門口,裡麵喊冤的慘叫的不絕於耳,牢頭早就習以為常,視若無睹地交代下麵人看仔細,當值的卒子笑嘻嘻應了,心裡卻想著等上峰走了怎麼偷懶。待到終於沒人了,他挨個門口扔碗麥飯,就自顧自地找個地方貓著打起了呼嚕。

那麥飯沒怎麼舂乾淨,一晚裡頭半碗都是麩子,硬的要命不說還紮嘴,可對於貧苦人來說已經是不錯的飯食。有個賊眉鼠眼的黑瘦男人狼吞虎咽完自己那碗,看到斜角那間一直沒動靜,就伸出手悄悄想把那一碗勾過來。

沒有人阻止他,自始至終那間房裡也沒有動靜,就好像裡麵人已經死了似的。

男人吃完這份,帶著肚子都有點凸起,對裡麵的人產生了點興趣。他抹抹嘴,把碗往外一扔,趴在欄杆上往那邊看。

可左瞅右瞅,也隻能看到一角翠綠的袍子。

“哎,兄弟,你是因為什麼進來的?”他興致勃勃地發問,“看給你關在那,你不會殺人了吧?”

沒有回答。

男人也不太在乎他的冷漠,兀自往下說,“哎,我是和家中長姐起了衝突,失手把她打傷了。也不知道家裡能不能湊夠錢把我贖出去,這日子可真不是人過的……”

不知道哪個字觸動了對方神經,忽然欄杆咚地一響,一個年輕男人在縫隙之間直勾勾地盯著他,嗓音粗啞,“你為什麼要打你姐姐?”

“這還能因為什麼?”男人被他嚇了一跳,但很快心裡又冒出一股扭曲的炫耀欲,手舞足蹈道,“老子要結婚娶媳婦,她一個當大姐的不該出點錢嗎?說什麼家裡拮據,拿錢要被丈夫打,我呸!一點都沒把我當親弟弟!”

梅青霜陰沉沉地注視著他。

“那她畢竟是你姐姐。”

“那我還是她親弟弟呢!”男人梗著脖子吼道,隨即就有其他監房的犯人朝他丟石子,他往後一縮,又不大服氣地暗地裡瞪眼,小聲繼續,“你評評理,我說的哪點有錯?縣老爺也真是怪了,為這點破事就要抓我,沒天理!”

梅青霜沒搭話,似乎在思考什麼。

“喂,我說了這麼多,你也講講你自己啊。”男人靠在欄杆上擠眉弄眼,“你是為啥進來的?”

梅青霜張了張嘴,剛要說話,忽然外間一聲淒厲至極的慘叫,簡直不似人聲,短短一霎便消失殆儘。整個監房都騷動起來,有人拚命從欄杆往外擠,隻是還沒等出去,忽然有陰影落在地上。

一個人從外麵不緊不慢地進來了。

這人穿一件灰撲撲的圓領袍,個子很高,手上沒拿任何東西,帶著個鬥笠,隻露出半張臉。最外間裡關的囚犯剛要叫,就見那人轉來一瞥,他頓時軟倒在地,什麼也不知道了。

來人就這麼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最後一間門口。

方才還滔滔不絕的男人把自己團成球,縮在角落裡不敢吭聲。

“梅青霜,對吧?”

來人開了口。

是個低沉的女聲。她摘掉鬥笠,一雙吊梢鳳眼上下掃視著梅青霜,嗤笑一聲,“就你?”

輕蔑與譏誚儘在其中,還夾雜著若有若無的微妙情緒。

梅青霜抬起頭,神情裡不見驚訝,隻是撥雲見日的恍然,“原來……是你。”

“這是第一次見麵,彆露出那種惡心的表情。”來人皺起眉,“我道是個多麼厲害的人物,看來不過爾爾,姓梅的真是越活越倒退。”

“你是來乾什麼的?”梅青霜低聲說,“……來殺我?”

“彆那麼看得起自己。”來人冷笑,“你以為你是誰,還值當我親自走一遭來殺?”

“那你何必闖入大牢。”梅青霜倒是很平靜,輕描淡寫地紮心,“嘴上說著不在意,實際上比誰都在意吧。”

來人不說話了。

她目光刀子似的來回割梅青霜的皮,陰影裡像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角落裡蜷縮的男人悄摸從縫隙裡往外看,隻看到密密麻麻湧動的像蟲群又像根須的東西,遍布了監房裡每一個陰暗角落。他一口氣沒提上來,一聲不吭地暈了過去。

“我叫玉藤。”來人說,“你記住這個名字。”

話音落下,犄角旮旯裡潛伏的根須山呼海嘯般撲出,頃刻間淹沒了梅青霜的四肢,這些玩意觸感冰涼柔軟,卻無孔不入,身處其中的感覺極為恐怖。他沒叫喊也沒掙紮,隻是對著玉藤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

那張令人生厭的臉下一瞬就被根須覆蓋了。

玉藤麵無表情地盯著監房中央鼓起的一團,心裡卻難得生出了些遲疑。

畢竟這個人在她之後陪伴了梅念玉十多年,究竟要不要下死手……

“你是什麼人!”

突然身後一聲暴喝,厲風直衝後心。玉藤頭也沒回,密密交織的根須猶如海浪般拔地而起,在她身後攔下一道厚厚的高牆。然而對方卻像有所準備,長刀去勢不改,看似平平無奇地在根牆上一劃,卻如沉香力劈華山,硬生生撕出一道裂縫,兩邊皆似火燒般焦黑卷曲。情急之下玉藤側身避過刀風,手臂揮舞,緊跟著爬出更多的根須,在她身後虎視眈眈。

裂隙隨之合攏,在那一瞬間,她看到來者是個穿勁裝的女人,腰懸銀牌,刀刃如她目光一般雪亮。玉藤冷笑一聲,抬手一擺,監房的青磚地麵喀嚓斷響,地下鑽出條足有丈寬的巨藤,緩緩遊弋而上,蓄勢待發。

潘白英握緊了刀,低聲問一並趕來的於千帆,“還有彆人嗎,都叫來!”

於千帆滿麵苦相,“潘將軍,哪還有彆人了,其他不能打的同僚來了也是送菜啊。”

潘白英咬著牙,因為用力過猛腮邊凸起一塊緊繃的肌肉,咯咯磨牙聲倒像是要咬死什麼人。她雙眼一刻不錯地盯著巨藤,語氣也急躁起來,“去找!能找到什麼人就找到什麼人,你想看她弄死所有人嗎?”

於千帆打了個激靈,再不敢廢話,一邊說著“潘將軍堅持住”,一邊退出了監房。潘白英心知自己不一定能挺到他搬來救兵,就算搬來可能也沒什麼用,當機立斷從袋中抽出張火符,夾在指間。

“巽風橐龠,闔辟六候,進陽退陰,運動真火。”潘白英額頭上已經見了汗,“精炁發動,有形無相。急急如律令!”

半空一團火焰憑空出現,呼啦一下暴漲二尺多高,氣勢洶洶地撲入根須之中,燎出大股黑煙,根須們紛紛受驚般散開,沿著縫隙鑽入地下。玉藤仍站在原地,對著潘白英露出嘲諷的笑容。

“這種火沒用的。”她慢悠悠道,“換個法子如何?”

巨藤在監房狹窄的通道中瘋長,不過片刻就爬滿了所有欄杆,濃綠葉片爭先恐後地從縫隙中探出來,像一隻隻手,輕而易舉地按滅了剩餘火苗。潘白英左右劈砍幾下,可葉片剛剛落下緊跟著就再長出新的,一層疊一層,密不透風。

潘白英不再白費力氣,又從懷中取出一枚雷令,這東西隻有手掌大小,木質,圓頂平底,通體棗紅色,正麵是一龍一虎,側麵環繞二十八星宿。她閉目念咒,嘴唇動得飛快,幾乎是話一出口,就聽見隱隱雷聲滾動,霹靂電光閃爍,火焰無風而起,在半空中凝聚成虎的樣子,朝玉藤狠狠咬了下去!

一時間火花四濺,所到之處並不輕易熄滅,而是徑直燒穿了藤葉和莖身,留下點點灼燒後的黑斑,這些細小的焰火散開後又重新聚攏,重新變作火虎,在潘白英頭頂怒然咆哮。

玉藤剛才那一下沒被咬結實,但也著實吃了個大虧,衣袖頭發都被燒出了缺。她勃然大怒,雙耳驟然變作兩片葉子,肩頸以下變作藤蔓,箭一般朝潘白英射來!

她那藤蔓的硬度著實可怕,饒是潘白英早就做好了準備,還是被一把甩開,飛出去一丈多遠。她狼狽地打了個滾,呸呸吐出兩口血沫,用刀支著爬了起來。

她的四周,那些被燒毀的葉片和巨藤窸窸窣窣地爬動著,像蜿蜒扭動的長蛇,隻是數量比一開始少了很多,稀稀落落地散著。玉藤竟然也沒有趁機攻擊,而是停在原地,忌憚地盯著火虎。

“我不想殺你。”她說,“趁現在快滾。”

“無論你想不想殺我,我都不能走。”潘白英咳嗽著,緊緊握住那枚雷令,“你深夜潛到監牢來到底所為何事?”

“與你無關。”玉藤的上半身緩慢恢複成人形,“滾!”

“真是大言不慚,在衙門的地盤讓我滾。”潘白英冷笑,“應該滾的是你!”

她再度飛身上前,刀影翻覆如銀光,刹那間氣衝鬥牛,雷滾霄漢,兩人瞬間纏鬥在一起,叮呤咣啷一通亂響,潘白英翻身落地,隱忍幾息,還是噗地吐出一口血來。

“你打不過我的。”玉藤幾乎是在以一種憐憫的姿態注視她,“識相的話,趁現在走吧。”

潘白英搖搖晃晃地站直了。

“你在說什麼屁話。”她狠狠一抹嘴角,“來打!”

她用力將那枚雷令擲在地上,本應堅硬的木頭在觸地那一刻四分五裂,一條隱隱的龍影從裡麵竄出,刹那間沒入潘白英體內。火虎張口怒吼,聲如驚雷,體型竟然又漲了幾分。

“這是什麼奇術?”玉藤驚疑不定,“你……何至於此?”

潘白英的相貌相比剛才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頰側生鱗,眼瞳發藍,像個妖異。她並不在乎身上的異變,隻是再一次舉起了刀,“來吧!”

“好好好,既然你找死,那我就成全你!”玉藤仰天尖嘯,刹那間所有藤蔓、葉片、根須都迫不及待地遊動起來,扭曲組合成一條巨鞭,往地上一抽就犁出道深刻溝壑。她已經徹底放棄了人形,蔓生出的枝杈就是手臂,鉚足氣勢往潘白英砸來!

潘白英橫刀!

一時間狹窄的監房裡地動山搖,牆崩磚裂,所有活的醒的暈的昏的都被掃進邊緣角落裡,一聲不敢多吭。被人遺忘多時的梅青霜僥幸未死,隻是蜷在監牢中,靜悄悄地盯著她們。

他手掌下悄悄伸出一條細細的藤,沒入地麵,很快消失不見了。

“姐姐……”他喃喃,“我們才是家人……”

監房裡火花四濺,龍吟虎咆,雙方都有點不死不休的意思。然而潘白英畢竟此前受了傷,準備也不夠充足,眼看著就要敗下陣來。

正當她內心焦灼不已之時,忽然聽到外麵嘩啦啦一陣響動,接著就是急促的腳步聲,中間夾雜幾聲貓叫。

貓叫?哪來的貓?

這一分神讓玉藤找到了機會,藤鞭蛇一樣絞纏上潘白英的脖子,幾乎將她半個身子都提了起來。她瞬間麵孔漲紅,長刀哐當落地,唯有一對藍盈盈的眼睛,在昏暗燭火裡閃動著妖異的光芒。

“吾今勃召,速出絳宮。急急如律令!”

霹靂一聲驚雷,脖子上的桎梏驟然鬆開。潘白英咳嗽著支起身體,尚還朦朧的視野中看到外麵衝進來一道瘦高身影。

素白麻衣,頭發隨意綰著,眼上蒙著布巾。

她有點迷糊地想。

這人怎麼這麼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