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陽府地形平坦,少雨,整個小莊村隻經過了一條河,河流還細細的,好似一步就能跨過去,站在岸上聽,會聽到輕輕緩緩的水流聲,像是正在下雨似的。
君無岐深深歎了口氣。
召南沒聲好氣道,“我就說應該先找個地方歇一晚明天再來,這大晚上的,你上哪找去?”
“此言差矣。”君無岐波瀾不驚,“我是個瞎子,白天黑夜與我有什麼分彆……”
“少拿誑外人那套來唬我!”召南啪啪啪地拿肉墊拍她,“你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君無岐早就被貓打習慣了,絲毫不在意這點貓爪攻擊,端立肅容道,“位卑未敢忘憂國,即使我等身居微塵,也應當掛念著黎民百姓,天下蒼生……哎喲!”
是貓隔著衣服不輕不重地咬了她一口。
“說點貓能聽懂的話。”召南毛茸茸的臉上毫無表情。
“唉,你說,那個凶手殺了李安福,還在大庭廣眾之下殺了巡城牆的副尉,你說,他下一個目標會是誰?”
君無岐逗夠了貓,終於把話題轉了回來,“縣令隻給了三日時間,可若是三天內找不到凶手,那人豈非會繼續流竄作案?那這洪新縣,不就永無寧日了嗎?”
說著說著,這人的真實目的就暴露了,“況且破了案,那知縣不多少得給點……彆的不說,至少得夠咱倆住客棧吧?”
一說到這個召南就來精神了,“你早這麼說不就好了!那破廟我是真住不下去……咳,既然如此,這大半夜的一個人都沒有,你上哪去找那棵樹去?況且都那麼多年過去了,那棵樹在不在都不一定呢。”
君無岐唇邊勾勒起一絲雲淡風輕的微笑。
“你有辦法了?”召南的貓眼簡直在發光,“快快,說來聽聽!”
“很簡單。”君無岐拿竹杖一指麵前,“你看那是什麼?”
召南兩隻前爪踩在她肩上,驚愕地看著前方黑暗裡緩緩走出一個身影。
她提著一盞馬燈,火焰在紙皮中跳躍搖晃,映出玉似的下巴和青色衣衫。梅念玉看起來憔悴了些,整個人都仿佛在衣裙中晃蕩,她笑著說,“小貓仙,君姑娘早前就托了人來告訴我她要來,怎麼,你不知道嗎?”
召南,“……”
它緩緩轉頭看向君無岐。
君無岐若無其事地快步上前,準確無誤地站到梅念玉麵前,好似完全聽不到貓氣憤的喵哇聲,“辛苦梅掌櫃深夜還走這麼一趟了。”
梅念玉深深看了她一眼。
“你是為了我奔忙,這是應該的。”她說,“來吧,我帶你去那裡。”
她抬起手臂,好讓馬燈能照到地麵,率先邁開腳步,“君姑娘,還請跟緊我,小心腳下。”
兩人一前一後地順著小河向前走。
岸邊種了些垂柳,樹枝依依,隨著風時不時拂到人身上,像暮春的挽留。君無岐很耐心地撩開那些樹枝,閒聊似的開口,“梅掌櫃,一切結束以後你打算在縣城裡接著開鋪子麼?”
梅念玉側過半張臉來,“當然。君姑娘若是還需要紙,到我鋪子來就是。”
“那敢情好。”君無岐笑吟吟的,“梅掌櫃不打算雇個人嗎?一個人能忙過來嗎?”
梅念玉頓了一下。
她們沉默地走過河堤,直到來到一處小坡,水流聲突兀大起來的時候,她才開口,“也許會找個幫手吧。”
“是什麼樣的呢?”君無岐卻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一句緊似一句,“還是同為妖會方便一些吧,比如……藤妖?”
梅念玉猛地停下腳步。
晃動的馬燈照亮她的眉眼,隻是顯得分外詭譎。那雙與人類一般無二的眼眸驟然變化成蛇瞳,泛出幽幽綠色,衣衫下有鼓起的什麼東西順著她的腿快速上爬,最終來到她手上,在袖口處撐起一段深色陰影。
召南渾身長毛都炸開了,爪尖閃著寒光,蹲在君無岐肩上蓄勢待發。
“君姑娘。”她歎息般道,“你是怎麼發現的?”
君無岐好似完全沒察覺到一妖一貓的架勢,饒有興趣地用竹杖點點地麵,“梅掌櫃不打算帶我去看那棵樹了嗎?”
“看與不看,真的重要嗎。”梅念玉轉過身,一截蛇尾從裙下探出,在身前盤成一個巨大的彎鉤,“君姑娘不是已經猜到了,何必再說這些?”
她張開手臂,一對豎瞳緊緊盯著君無岐,甚至麵孔都有了些許變化,更像一條冰冷的蛇。
君無岐沒有任何要迎戰的意思。
她仰起頭,裹挾著歎息的風從唇邊卷過。
“一直假裝自己是條蛇,會忘記根腳到底是什麼嗎?”
她問。
“你在說什麼。”
梅念玉高高拱起脊背,馬燈啪地掉落在地,火焰彈動幾下後徹底熄滅。遠處不知是誰家的狗吠了兩聲,轉眼又變作可憐的嗚咽。小河邊靜悄悄的,隻有她們。
“我是蛇。”梅念玉低沉而威嚴地說,“一直都是。”
君無岐沒有立即回答。
她從袖中取出了一片蛇鱗。
綠色的、有些黯淡的、乾淨毫無異味的蛇鱗。
隻是因為脫水,這片鱗已經變得粗糙乾癟,甚至邊緣處都出現了小小的裂口。
“這是從你身上掉下來的。”她把那片鱗托在掌心,“對吧?”
梅念玉的目光仍舊看著她。
“不。”她執著地說,“我是蛇。”
“是我殺了李安福,半夜去破廟偷那枚護身符,還殺了那個副尉!”她尖嘯著,瞳孔在黑夜中折射出綠瑩瑩的光,“是我騙了你,來吧,殺了我!”
君無岐本意隻是想試探一下,哪料到梅念玉反應這麼激烈。狂風掀起,水流聲淹沒一切。成千上百條柳枝在風中搖擺,抽到身上就是道道紅痕。君無岐本來頭發就紮得不怎麼樣,被風一吹直接亂了,在她身後張牙舞爪。
召南把腦袋埋到她頸窩裡,甕聲甕氣地問,“怎麼辦?打不打?”
“打個屁!”君無岐咬牙往前走了兩步,隻感覺布巾都被吹得要粘眼眶上了,“梅念玉,沒用的!你現在替人頂了罪,那下一個呢?再下一個呢?凶手若是要繼續殺人,你要讓所有人都生活在恐懼裡嗎!”
梅念玉麵無表情,眼瞳裡流轉著凶光。
“你知道這樣做沒有意義,你現在認下來了,難道我不會再去找真相嗎!”
她的蛇尾高高揚起,啪一下重重抽下,君無岐躲得及時沒有受傷,倒是被風沙灌了一嘴。她呸呸呸吐出嘴裡的土,巧之又巧地避過蛇尾一次次的攻擊。
“不行!她鐵了心要保那個人!”召南死死抓著她,尖銳的爪尖把衣裳都刮破了,“再想想彆的辦法!”
君無岐躲得糟心,一時間也心頭火起,在袖袋中一摸,撈出一把銅錢,揚手一撒,恰恰是三十六枚,這三十六枚銅錢就如周圍根本無風一般,精準落在主人想要它們落在的地方。
三十六天罡星結陣,彆說風了,就連梅念玉一時也進不來。
召南鬆了口氣,從君無岐肩上滑下去,在竹筐裡縮成一團毛球。
“打吧,我看好你!”它小聲給她打氣,末了又猶猶豫豫地加了一句,“不過也彆太狠了……她對咱們不錯呢。”
君無岐沒回答,隻是仰頭去“看”梅念玉。
在她的“視野”裡,梅念玉的身體沒有輪廓,那個位置隻有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隻是這火的形狀和大小都比一般人壯觀得多,顏色也染上了幾分不太正常的猩紅色。放眼遠望,什麼草房磚瓦在她眼中都沒有痕跡,隻有團團代表生命的魂火,有大有小,五光十色。
“是棵樹的形狀啊……”她輕聲道。
在今晚之前,梅念玉的魂火在她眼中一直都隻是一團模糊不清的影子,沒有具體形狀,顏色也一直是代表穩定平和的淡金色。直到剛剛,她的魂火長出了枝杈,伸展向四麵八法,正正是棵樹的樣子。
耳朵敏銳地捕捉到撲麵而來的呼嘯,她握緊竹杖,用力一抽!
這一下並沒有收力,梅念玉的蛇尾霎時皮開肉綻,隻是裡麵翻卷出來的並非血肉,而是淡綠色的內芯,無論形狀還是材質都更像植物。
梅念玉吃痛,長尾發了瘋似的左右亂擺,啪得抽斷一棵小樹,卷起那棵樹朝這個方向砸來。
從李安福鬨事的時候君無岐就看出她應當不擅長戰鬥,現下看來果然如此,雖然那條蛇尾看起來很有威懾力,但速度和準頭都一般,輕而易舉地就被君無岐找到了破綻。
她躲開那棵可憐的小樹,手掐劍訣,口中念金光咒,“天地玄宗,萬炁本根。廣修億劫,證吾神通。三界侍衛,五帝司迎。萬神朝禮,役使雷霆鬼妖喪膽,精怪忘形。內有霹靂,雷神隱名。洞慧交徹,五炁騰騰。金光速現,覆護真人。急急如律令!”
這是術師最常用的咒術之一,常人用來多為護身庇佑己身之用,君無岐念來卻如金光霹靂,銳不可當,她右手掐訣,左手使杖,普普通通一根竹竿上竟然泛了金光,唰一下斬落,正中梅念玉心口,將她擊退足有三尺,噗通一下摔在地上,竟然漸漸不動了。
“咦,”狂風止歇,召南猶豫著從筐裡探出頭來,跳到地上,“她不會死了吧?”
“放心,沒有。那一下隻是讓她現了原形。”君無岐慢慢踱步到梅念玉身前,仔細打量著那一團魂火,“嗯,還是樹啊。”
但梅念玉現下卻不是個樹的模樣,而是身體細長,虯結盤曲的巨藤,表麵覆蓋著層層疊疊的綠鱗,的確與蛇鱗有幾分相像。她痛苦地喘息著,幾枚小紅果從身下滾出,落在泥土裡。
“和那天晚上破廟裡的紅果子一個味道。”召南嗅了嗅,“難不成來偷東西的就是你,梅掌櫃?”
梅念玉努力遏製住自己身體的顫抖,抬起眼皮,她的麵孔上覆滿了藤鱗,頗為妖異,“是我。”
“你那時已經知道凶手是誰了吧?”君無岐低下頭,“你來偷東西,是為了轉移注意,還是那時就已經想好了要替那人頂罪?”
梅念玉沒有說話。
她費力地轉過頭,看向渺茫的、黑洞洞的夜空,雲層沉默,水流喧嘩,淡淡一點輝光籠在她身上,像某種不可知的命運。君無岐歎了口氣,為她念了一遍祝由術。
“那個人殺了來找你麻煩的李安福,又殺了當年砍斷你們的人的兒子。”她說,“下一個人是誰?”
梅念玉表現得很冷淡,“不知道。”
而君無岐並不是為了尋求答案才問她的。
她歎息般地念出了一個名字。
“梅青霜。”她說,“我猜,下一個目標是梅青霜。”
梅念玉驟然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