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樹(九)(1 / 1)

等一人一貓趕到小莊村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兩人還沒進村,就聽到有幽幽哭聲從遠處傳來,淒淒咽咽,連綿不絕,聽起來頗為瘮人。

“這是怎麼了?”召南毛都炸了,縮在君無岐懷中隻露出個腦袋,“上次來還不是這樣的!”

“似乎是誰家有人去世了,正在吊喪吧。”君無岐側耳細聽,“你仔細聽。”

“我兒要走不要忙,親娘給你化錢香,金橋土地來接引,過了金橋往西方;金橋本是善人走,奈何橋上罪人行,橋上坐的橋土地,金橋銀橋送—程……”

細聽是個女人哭聲,應當是逝去之人的娘,隻是這聲音雖然淒切,卻沒多少痛苦之情,就好像……隻是走個過場似的。

君無岐還未深想,突然哭聲一停,緊接著就是低低的說話聲,接著沒了聲音。

召南大著膽子向遠處張望,今夜星月黯淡,隻有淺淺一點輝光從雲層後透出來,照亮遠處屋簷上支棱出來的一點白。那是麵招魂幡,正隨著夜風飄動著。

“我們要過去看看嗎?”它小聲說。

君無岐在原地思忖一陣。

“去。”她做了決定,“說不定能聽到些消息。”

辦喪事的那家離村口不遠,幾步就到,此時正在門外燒紙。黃表紙都疊成元寶形狀,厚厚一大摞扔進火裡,壓得火焰驟然一低,隨即熊熊燃燒起來,灰燼伴隨著火星子飛得滿天都是。一個上了點年紀的婦人拿著根棍子,麵無表情地撥弄著火堆。

“我兒在生有善果,路見蓮花有奇香;一路行程難阻擋,崎嶇坎坷都殺光;黃幡寶蒸來接引,手提明珠碎千方;千個神佛不見麵,萬個菩薩著忙慌……”她又低低地唱了起來,聲音很細,很含糊,“兒走閻王殿門過,閻王閉門叫裝香;十八地獄罪名儘,望鄉台上望親娘;我兒吃茶要仔細,恐怕錯吃迷魂湯;迷魂湯兒吞下肚,迷了心宮走大荒……”

君無岐越聽越感覺不對勁。

這似乎不像是親人離世時的祝願,反而有點……詛咒的意思。

誰會在送走親人時唱他十八地獄罪名儘?

她正想開口,忽然身側有個清淺的呼吸聲靠過來,輕輕攔住了她。

“姑娘可是迷路了?看你不像村裡人。”說話的人作婦人打扮,麵容很年輕,約莫不到二十歲,行事卻很穩重,“我家丈夫剛剛去世,莫衝撞了你,還請快快離開罷。”

“是在下失禮。”君無岐朝她行了一禮,“敢問娘子,聽聞村裡有棵奇怪的樹,砍之會流血,不知……”

她話還未問完,突然旁邊一直撥火唱禱的年長婦人一丟棍子,惡狠狠朝這邊瞪來。

“晦氣!晦氣!”她尖聲叫罵,全然不見方才冷漠的樣子,“妖祥之物,不能不信!我說了,我一開始就說了!是你們不信我!不信我!看看,看看,死了,都死了!”

召南被她嚇了一跳,忙不迭地一頭紮進君無岐懷裡,隻留著尾巴繞著她手腕。君無岐驟然遭此重擊差點被壓吐血,可麵上還要端著副端莊樣子,隻好暗暗臂上使力把這貓托起來,裝得雲淡風輕。

“不好意思,我公公數年前便是因為砍了那樹才突然去的,婆婆自那以後心情一直不好,聽不得這些。”那年輕娘子急忙解釋,一邊還要安撫咒罵不停的年長婦人,額頭上都見了汗,“我丈夫也是巡邏時突然倒地,七竅生了根須,與我公公一般無二,婆婆這才……哎喲!”

巡邏倒地,七竅生根……這不就是那個莫名去世的副尉嗎?他竟然就是老仵作說的那個人的兒子!

耳聽年長婦人掙紮得越發厲害,難以控製,君無岐把貓往竹筐裡一掀,疾步上前,出手如電,啪得往她腦門上貼了張符紙,效果簡直立竿見影,她霎時兩眼一翻,倒了下去。

年輕娘子慌忙扶住自己婆婆,因身量和力氣都不夠顯得顫顫巍巍,她艱難站穩,顫聲道,“多謝姑娘出手,不知姑娘能否再幫我將婆婆扶進屋裡去……”

君無岐當然沒有二話,幫她把年長婦人攙進了裡屋。

年輕娘子忙前忙後地把她安置好,這才長長出了口氣,擦擦額頭上的汗。

“多謝姑娘。”她靦腆地向君無岐道謝,“您快請坐喝點茶水,家中雜亂,還請勿怪。”

趁著她去倒水的時候,召南從筐裡爬出來,蹲在君無岐腿上小聲說,“她好奇怪,丈夫死了,她一點也不難過嗎?”

君無岐摸著貓毛若有所思,“或許是剛成婚不久,感情不深吧。”

這一家人住的是最普通的三進小院,庭院不大,也沒有墊磚,裡麵有餘裕的地方都種滿了瓜果蔬菜。且她摸著身下椅子的手感粗糙凹凸,像是很久未打理的便宜貨,身旁小桌尤甚,可副尉的俸祿並不少,至少養著一家人富足安康絕沒有問題,可這家人卻好像還是生活得緊緊巴巴,顯得有些怪異。

一人一貓正在嘀嘀咕咕,那年輕娘子提著水進來了。

“我姓張,姑娘叫我張娘子便是。”她略有些羞澀地抿著唇,為君無岐倒上茶水,還十分貼心地將茶杯放到她手邊,“不曾請教姑娘尊姓大名?”

“我叫齊君。”君無岐接過茶杯,召南輕輕撓了下她的手腕,“方才我聽老夫人唱喪歌,似是與一般人家不同?”

“啊,你聽出來了?”張娘子猶豫了一下才道,“其實,我婆婆信佛。”

“嗯?”這倒是一個出乎君無岐意料的答案。

張娘子歎了口氣。

“我方才說,自打我公公去世後她便心情不好,其實不是這樣的,”她搖搖頭,“她之前就很信彌勒佛,一直想帶我公公和丈夫一並信佛,但他們爺倆都對此不感興趣。後麵出了事,她就……”

似是覺得背後這樣說婆婆不好,她側過頭去,沒有說完。

“我丈夫一心覺得是有妖物作怪,要找人來除妖,可她卻認為是因為公公不信佛才招致了災殃!自那以後,他們母子兩個也生分了,直到我丈夫橫遭禍患,她說這都是報應……”

張娘子拿衣袖擦拭了下眼角。

“家裡有點錢都叫她去給佛鍍了金身!還有香火錢、度化錢之類,我……我嫁進來之前完全不曾料到竟是如此光景!待到此間事了,我便改嫁,不再操心這些了。”

原來如此。

君無岐摸著貓的手一頓,輕輕揪了下它的耳朵。召南心領神會,忽的喵嗚一聲,跳下她膝蓋跑了出去。

“誒?”張娘子一愣,“齊姑娘,你的貓……”

“無事,不必管它,它會回來的。”君無岐擺擺手,撣掉衣擺上粘的貓毛,“張娘子,你可知那怪樹在什麼地方?”

“這……這我倒不曉得,家中之事都是聽我丈夫講的。”張娘子略有些不知所措,“但我曾聽他道那樹旁就是小河,或許你可以去那邊問問?”

“好,多謝。”君無岐起身,“某無以為報,這張淨心符可保人神清氣明,動之不驚,若要用時就把它貼上,默念‘太上台星,應變無停;智慧明淨,心神安寧;急急如律令’即可。”

“這、這真是太感謝了。”張娘子慌忙接過,差點給她當場拜年,“勞煩您幫忙不說,還給我這個,我真是不知該如何謝謝您……”

君無岐笑著扶穩她,抬腿向門外走去。

“不過,”跨出門檻之前,她忽然一停,那雙眼睛明明掩在布帶之下,張娘子卻莫名感覺被盯得渾身一涼,“再怎麼想離開,也最好不要用人的性命作代價,你覺得呢?”

年輕的娘子立在屋簷下,渾身僵硬。

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她到底是怎麼看出來的?

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年輕女子舒展肢體,朝一側放低肩膀,那隻白不白黃不黃的大貓幽靈般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來,行雲流水般跳到她身上,往這裡投來不帶感情的一瞥。

噠噠噠的竹杖敲地聲越來越遠,那位神秘的盲眼術師,就這樣緩緩離開了。

張娘子轉身回屋,桌上的茶水分毫未動。她拿起其中一杯,嘩啦一聲潑在地上。

有幾滴茶水落在牆角的青苔上,水珠滲透滴落,轉眼間苔葉黃了幾棵。

另外一邊,召南靠近君無岐耳邊,小聲說,“我去後屋看了,確實有個佛堂,裡麵擺的都是金身,亮閃閃的,刺得眼睛都要瞎啦。”

君無岐並不意外。她順手擼了擼召南,笑道,“你怎麼知道她倒的茶水裡有東西?”

召南喉嚨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兩隻耳朵都倒下貼在了頭頂上,“當然一聞就聞出來了……嗯嗯,再往右邊點……那個感覺,就和當時在樹林裡一樣。”

君無岐一愣,不由自主地停了動作,“樹林裡?你是說和那些楊家的死士一個味道?”

召南不滿地用肉墊拍一下她的手,示意接著服務,“當然了,那種感覺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不過她茶水裡的氣味很淡,可能也就是普通人喝了會暈一陣的程度吧。”

“這個小莊村,還真是臥虎藏龍。”君無岐意味不明地感歎一句,背著貓緩緩向更深處走去。

“走吧,我們現在去會會那棵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