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然是,這還能有假?”梅青霜不高興道,“我怎麼會連自己根腳是什麼都不知道?”
被如此居高臨下讓他很不舒服,伸手想推開君無岐,卻被她一把攥住了袖子。
“是嗎?”
她嘴角勾著,語氣卻不帶任何笑意。
梅青霜驚恐地看著自己的手,那裡因為驟然受到刺激,表麵覆蓋了一層凹凸不平的深色粗皮,乍一看與樹皮一模一樣。
但……樹皮之下,還有什麼碧綠的、濕淋淋的東西……
“你一直以為自己是後院那棵梅樹,是嗎?”君無岐幾乎有點咄咄逼人的意思,“可是,我怎麼沒感覺到那棵樹生出了精呢?你到底是以為自己是樹,還是因為常年盤在樹上,所以才覺得自己是樹?”
梅青霜如遭雷擊。
“不!這不可能!”他竭力要把自己的胳膊抽出來,“我一直都是梅樹……我是梅樹!”
那股朽壞的味道又來了,一直若有若無的、隱隱約約的氣味。君無岐出手如電,撈過他那根長鞭,啪地在空中一甩。
在場除了梅青霜以外的所有生物都不約而同地捂住了鼻子。
像是有什麼腐爛的東西在空中爆開,地上甩出一道水痕,散發著難聞的氣味。梅青霜驟然發出一聲淒厲哀嚎,隨即整個人都像被抽掉了骨頭似的委頓在地,隻從嗓子裡冒出聲聲殘破的喘息。
君無岐鬆開手。
那根鞭子掉落在地,棕褐色外皮層層崩裂,露出裡麵由無數細小根須扭動組成的芯。於千帆打眼一看隻覺得眼熟,而那邊召南已經叫了出來。
“那個校尉!”它焦躁地晃著尾巴,“和他身上的東西一模一樣!”
於千帆頓時悚然。
的確,這玩意根根細長微白,密密麻麻糾纏著,與那位死去的校尉口鼻中爬出的可怖東西十分相似,區彆隻在於鞭子裡裹的這些已經不會動了而已。他萬萬沒想到這兩件案子居然會以這種離奇吊詭的方式交叉在一起,頓時熱血上頭,一把薅住梅青霜的衣領子,直把他生生拔起來一截。
“到底是怎麼回事?快說!”他厲聲咆哮,“這玩意到底是什麼?難不成校尉是你殺的?”
“我……我沒殺人……”梅青霜神情恍惚,嘴裡一直念叨,“我沒有……真的沒有……”
“那這些你怎麼解釋?”於千帆一指地上散開的鞭子,“我看你是皮癢了,該進大牢裡好好審問一番才是!”
說罷他拖著梅青霜要往外走,後者也神情恍惚地竟就這麼跟著他去了。剛要邁步卻感到踩到了什麼,低頭一看,竟是梅青霜腰上那顆金色石頭不知何時掉了下來,經他一踩毫發無損不說,滴溜溜地滾遠了。
於千帆心思都在人身上,見狀也沒在意,轉頭與君無岐告彆,“君姑娘,我且帶著這賊人回去審問了,接下來的事,還得多多仰仗您。”
君無岐微笑點頭,“於將軍慢走。”
於千帆便帶著人掀簾子走了。
“你怎麼不把那個人留下?”召南跳上君無岐肩頭,好奇道,“他應當有不少秘密。”
“我們接下來要去找的人、做的事都不太方便被於千帆看到。”君無岐悠哉蹲下,摸索著找到了那顆金色石頭,“讓他忙去吧,反正梅青霜也不是凶手。”
“你怎麼知道的?”召南拿尾巴尖勾她的手,“告訴我嘛。”
“梅青霜修為不夠,能用那種方式殺人的,必得是功力非凡的大妖才能做到,他還不夠格。”君無岐把玩著那顆石頭,忽然抬手一拋,“你能感覺到麼?”
“嗚!”召南慌忙探頭銜住那顆石頭,甫一入口就察覺到了不對勁,“唔?”
它把石頭吐出來,一雙貓眼瞪得溜圓,“這……這玩意是定心石?”
定心石,聽起來好像是個和心性有關的東西,但實際它最主要的功能是壓製妖物修為,常見於北門和各大伏妖師手中,一個妖自己隨身攜帶,怎麼聽怎麼感覺像是腦子抽了風。
“梅青霜丟了這東西,我卻沒感覺到修為有多大變化,倒是他人變得恍惚許多。”君無岐若有所思道,“你說,這是為什麼?”
“還用說,那就是發揮這石頭本身的功能了唄。”召南斜眼看她,“定心石定心石,一開始不就是拿來定心的嗎?”
“你說的有道理。”君無岐難得說了句貓愛聽的話,隨手把那顆石頭塞進袖子裡,“這裡沒有其他要看的了。我們走吧,去會會徐婆婆的那個不肖子。”
“你知道他在哪嗎你就去找他……”貓嘟囔著自覺跳進竹筐,“話說回來,不是說要查李安福的案子嗎,怎麼又去找什麼徐婆婆兒子?那個知縣之前說就三天時間,你不會不打算認真查了吧?”
“怎會。”君無岐等貓坐好,笑著出了門,“我可是很認真的在查案子。”
徐婆婆的兒子叫徐大柱,在城西一家鋪子裡乾雜工。一人一貓花了一刻鐘找到這家店,還沒走近就聽見賣力的吆喝聲。
“瓠瓜!瓠瓜!一個頂五個大的瓠瓜!最新轉接的好品種,又甜又脆!欲購從速!”
君無岐腳步兀地一停。
“瓠瓜?轉接?”她喃喃低語。貓從筐裡爬出來,頗為奇怪,“怎麼,你想到了什麼?”
“不,沒什麼。”她搖搖頭,徑直走上前去,估量著位置站在店鋪門口,問道,“小哥,徐大柱可在此處?”
叫賣聲一停,店裡夥計迅速地上下打量她一番,臉上堆出個不甚真誠的笑,“在呢,在。”
“徐大柱!有人找你!”說罷他轉頭朝店裡大吼一聲。
鋪子裡唰啦啦一陣響動,隨即有個又瘦又矮的男人從裡麵出來,喪眉耷眼,一臉苦相,看著不甚精神的樣子,“誰找我?”
“是我,在下齊君。”君無岐道,“還請借一步說話。”
徐大柱掃她一眼,臉上掛起迷惑之色,“我不認識你。你找我什麼事?”
“你是小莊村徐婆婆的兒子吧?”君無岐開門見山直奔主題,“你可知令慈已經去世?”
徐大柱一愣,神情肉眼可見地陰沉下來。
“與你何乾?”他聲調都提高了一點,“你到底是來乾嘛的?我告訴你,我們自己的家事,還輪不到外人來管!”、
“哇。”召南在她耳邊小聲說,“他心虛了。”
君無岐何嘗不知,隻是她又不是奔著和人結仇來的,遂竭力忍住笑意,繼續道,“你莫急,我不是問這個……”
話還沒說一半就被打斷了。
“那老婆子根本不願意聽我說話,就沒把我當兒子!”徐大柱表情扭曲,怒吼道,“一開始我就叫她不要撿那妖樹的枝子回來,她不聽,後來果真生了妖孽!那妖孽著實可恨,哄著她心智都迷了!我是她的兒子,她不想著把房子給我,天天淨琢磨怎麼討好那妖精了!”
這話槽點太多,以至於君無岐這樣的嘴皮子都難得遲滯了一下,沒能跟上他的思路。
“我早晚會把我應有的一切都奪回來。”徐大柱陰沉沉道,“誰也阻止不了!”
君無岐額角青筋跳了一下。
“等等,你剛才說她撿樹枝……”她試圖把話題拐回到妖樹上,可對方卻像完全聽不到似的,自顧自念叨著房子、糧食、錢財之類的話,眼看著竟像是接近魔怔了。
“怪不得說他是不肖子……”召南兩隻前爪立在她肩上,毛絨臉蛋是和她如出一轍的迷茫,“那,那現在怎麼辦?”
君無岐用力按了下自己的眉心。
“還能怎麼辦。”她自言自語,“聽不進人話?揍一頓就好了。”
半盞茶時間後。
徐大柱鼻青臉腫地蹲在路邊,原本就苦的麵相像又加了二斤黃連,君無岐站他身旁慢條斯理地拿穩竹杖,嚇得他一哆嗦,不自覺又挪得離她遠了點。
“現在能聽我說話了嗎?”她微笑著問。
徐大柱忙不迭地點頭,一雙小眼睛瞟到她衣角又慌忙收回來,“您問,您問,我知無不答!”
“你之前說徐婆婆撿了妖樹的樹枝回來,可是村頭那棵會流血的樹?到底是怎麼回事,說清楚點。”
“啊,女俠您也知道這事啊。”徐大柱抱著頭說,“就,當年砍了樹之後樹枝堆在地上,我娘就非要撿些回來當柴火燒,我說那東西看著邪她還不聽,結果惹上……哎喲!”
是君無岐的竹杖長了眼睛似的抽他一下。
“我勸你說實話。”她似笑非笑,“我耐心不好,再有一次,殺了你我去問彆人也無妨。”
徐大柱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麼聽出來的,被她唬得再不敢耍小聰明,慌忙道,“是是,其實不是她想的,是我,是我看那柴沒人要,想貪點便宜,這才抱回來的……可我也不知道裡頭會生出妖孽來啊!”
君無岐一挑眉,“何出此言?”
“女俠您不曉得,那樹會流血,砍下來的樹枝裡頭也是紅的!我看著心慌,就想趕緊都燒了,哪成想,裡麵有一根格外粗的,怎麼點都不起火!”徐大柱像是回憶起什麼,兩股戰戰,“我就把它丟到牆外去了,誰知道沒兩天,那根枝子竟然就落地發芽了!我要砍,我娘偏不讓,說再怎樣那也是條性命。可之後我就看到有條蛇在那樹上爬,竟還化成了人形!”
蛇?君無岐眉眼一動,追問,“什麼蛇?可是通體碧綠,額頭上有塊白斑?”
“女俠你怎麼知道?”徐大柱愕然,“確實如此。”
“既然你如此厭惡,這麼多年了,怎麼不去找伏妖師?”
“這、這不是還要花錢……”徐大柱低下頭去,聲音越來越小,“我看她們倒也沒有害人,況且我娘還說若是我去找了伏妖師,她便不告訴她那些首飾都藏到哪裡去了……”
“……”君無岐真心實意道,“你可真是初通人性。”
徐大柱縮成一團不敢吭聲。
“既如此,徐婆婆去世,你怎麼也不回去?”君無岐又問。
徐大柱眼神閃爍,顧左右而言其他,“這個,畢竟她們也陪了她那麼長時間……”
君無岐緩緩提起竹杖。
“彆打!彆打!我說!”徐大柱趕忙抱緊了腦袋,“這個這個,其實我前段時間見娘身體不好,趁她迷糊著問出了首飾下落,這就……”
君無岐驟然一怔。
“李安福,是你請來的?!”她壓低了聲音,可仍舊壓不住嗓音裡的怒氣,“你可知他破門而入你家裡,把你娘活生生嚇死了!……等等,你不可能不知道,所以你不回家,根本就不是因為彆的,而是你愧疚!你愧對徐婆婆!梅念玉,梅念玉在哪也是你告訴他的!”
徐大柱一個字都不敢吭。
一把猛烈心火騰一下從胸口燒起來,君無岐閉了閉眼,險些就要抬杖把這畜生當街抽死。召南聽得也愕然不已,毛發怒張,幾乎就要跳下去給他一爪子。
“好,好得很。”她喃喃自語,“真是又讓我見識了一番人的多樣……”
徐大柱小心翼翼地從縫隙裡覷她。
“那個,我能走了嗎?”他討好地問,“我知道的都說了……”
君無岐抓著竹杖的手驀然一收。
“你走吧。”她放緩語氣,“趕緊滾。”
徐大柱從地上爬起來,忙不迭地一溜煙跑了。
召南看著他的背影,轉頭問她,“你給他留了什麼?”
君無岐勾出一個近乎猙獰的笑。
“當然是好東西。”她說,“趁著徐婆婆頭七,怎麼能不讓他們母子相聚呢,而且以後不會再分開了。”
生死有彆,活人死人長期生活在一起,活著的那個必定陽壽有損、厄運纏身,倒黴點的甚至會橫死當場,對徐大柱這種人來說,簡直是再合適不過的下場。
她抖掉指尖上殘留的紙末,順手捋了把貓順滑的長毛。
“走吧。”她淡淡道,“既然這棵妖樹這麼妖異,我們就去會會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