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姓齊,單名一個君字,不知道公子怎麼稱呼?”
“畢遠。”
“這是我的貓,名叫召南。”
“喵。”
“……”
“畢公子是來照虹山做什麼的?”
“……”
“懂了,不能說。”
“……知道太多對你沒好處。”
“哎,我曉得。哎呦,召南!說了多少遍了不許在筐裡蹦!再這樣你下來自己走!”
“喵嗚~”
“……”
太陽終於升起來了。
雖然如此,地麵仍然濕滑難行,全乎人走路時都要小心翼翼,更何況這是一個瞎子加一個傷殘,行路速度和龜爬也快不了多少。
畢遠一直在暗中觀察君無岐。
此人雖然看不見,但走路時並不像尋常盲人那樣如履薄冰,言行舉止中也沒有對“看不見”這件事的抵觸,不知道是心大還是另有原因。且她下盤紮實,呼吸綿長,應當是有功夫底子在,隻是摸不清深淺,也看不出到底是哪門哪派。
這樣的特征,倒是有點像安事鎮正司……
難道這件事南北鎮正司都摻和進來了?
畢遠心念一動,捂住自己腰側,喚她,“齊姑娘,可否稍事歇息?”
君無岐步履一停,轉過臉來,就是方向不太對。
她對著樹說,“你累了?”
“……”畢遠說,“齊姑娘,我在這邊。”
“哦哦,不好意思。”君無岐循著聲音過來,木杖在麵前一掃,差點抽中畢遠的小腿,“我忘記你還有傷在身了,思慮不周,你坐下歇歇吧。”
畢遠看了看自己血尚未乾透的衣衫,對於她的話是半個字都不信,但還是依言找了塊石頭坐下,“多謝姑娘體恤。”
君無岐沒離他太近,站在林道上似是在聽著什麼,那隻奇怪的長毛貓從竹筐裡爬出來,趴在她肩上,也像人似的張望著。
更可疑了。
但實際上這一人一貓隻是在偷偷說小話,召南好像一個間諜,事無巨細地向她彙報看到的一切。
“那人身上真的好多血,感覺衣裳全浸透了!”貓小聲說,“但看他的臉色不怎麼痛苦,肯定都是彆人的血!”
“我們去的時候並沒有見到屍體。”君無岐漫不經心地說,“那死的人都在哪呢?”
召南使勁嗅了幾下,“不知道。但他肯定不是好人!不然我們還是溜吧,反正他給了珠子,夠花好久的了。”
“我什麼時候成那種言而無信的人了,說要把他帶下山,就得帶下山。”君無岐張嘴就來,“召南,切勿貪小利而忘大義,人生在世,誠信是……嗯?”
她忽然一偏頭,“有動靜。”
遠處有幾隻飛鳥撲啦啦地飛上天空。
“畢公子!”她叫畢遠,“你在何處?”
“嗯?”畢遠尚未察覺到端倪,正疑惑著答應了一句,就見君無岐疾步趕來,一手按在他臉上。
“噓。”她小聲說,捂住畢遠的嘴,“有人過來了。”
“……”畢遠沉著道,“齊姑娘,那是我的眼睛。”
“抱歉。”君無岐鬆開手,毫無愧疚之情地道歉,“我們要不要先躲一下?”
“我覺得應該來不及。”畢遠遠遠看到樹影晃動,鳥獸奔逃,這幫人完全沒有遮掩行蹤的樣子,正朝這邊飛速趕來,“他們已經過來了。”
同一時刻,這兩個人生出了同一個想法。
要不要先把他/她推出去?
君無岐還在猶豫,畢遠殘存的一點良知已經下了決定,畢竟一個瞎子功夫再好,送到一群高手中也是隻有個死,還拖不了多長時間。
他凜然道,“齊姑娘,你先躲一躲,刀劍無眼,小心。”
君無岐沒料到此人居然是個有良心的,頓時也把把他推出去的想法丟在腦後,安之若素道,“好。”
隔了幾息又想起來在嘴上叮囑一句,“畢公子,小心。”
心懷鬼胎的兩個人在麵上裝得大義凜然,一副風蕭蕭兮命將去的架勢,但一點也不妨礙君無岐遁走躲藏的速度。這人雖然雙目失明,在找保命位置上卻很有一手,很快就找到一個草窠藏了起來。
召南從她懷裡鑽出來,踩她腿上穿過草縫往那邊看,“他到底圖啥呢?又給你錢又不讓你賣命,總不能就是個不求回報的好人吧?”
“說不定他就是呢。”君無岐回答得漫不經心,“你還不興人家是個人傻錢多的好人了?”
“他哪裡像了!”貓瞪她一眼,緊跟著想起她看不見,於是在她腿上踩了個梅花形狀的爪印,“出來混江湖的,哪有什麼好人!”
“哎喲,輕點。”君無岐拍了一下貓皮毛厚實的背,“你都知道還問我乾嘛。”
“我又不像你似的那麼缺德,彆人打什麼壞主意你一下就知道!”召南憤然道,“你肯定知道他想乾嘛,還不快告訴我!”
“想知道就想知道,還罵我。”君無岐準確無誤地一敲貓的腦門,“還能為啥,出來混的,不是圖財圖命,就是圖人唄。”
“圖人?”貓瞪大眼睛,“是看上你的臉了?雖然你確實有點姿色……但也不至於瞎子都能吃吧?”
“怎麼說話呢。”君無岐不爽地揉貓,“圖人就隻能是為色?你也太膚淺了。”
“那還能是啥。”召南拱進她懷裡,把自己肉墊放她手心,“告訴我嘛。”
君無岐很滿意貓的識相,揉捏著它的爪墊玩,“他肯定是看出來我有武功了,隻是大約還不確定我是哪門哪派,正準備試探我呢。”
外麵傳來刀劍相擊的聲音,時不時還有嘶吼和痛呼,然而此處的一人一貓仍不動如山。
“出手這麼闊綽,那這東西上必定有點料。”她把那顆東珠拿出來,放在手心裡一滾,“就是不知道是尋人,還是殺人的了。”
她手腕一翻,那顆光華璀璨,價值百金的東珠便已沒入草叢,消失得乾乾淨淨,再也看不著了。
“本來還想掙點外快的,這下又泡湯了。”她哀歎,“這世道,掙錢真難。”
“扔都扔了,還想那麼多乾嘛。”召南翻她一眼,“外麵好像安靜了,出去看看?”
外麵確已沒了聲音,不知道畢遠是活著還是已經死了。君無岐拍拍袍子上的土,起身跟著召南從藏身處出來。
鞋子踩在還沒乾的樹枝上,悶悶一聲折斷。
“齊姑娘。”有人低聲喚她。
君無岐聞到了極其濃重的血腥味,現在沒有下雨,那股味道便一直縈繞不散,令人想象出極其不適的畫麵。召南的嗅覺更為靈敏,已經提前一步跳進筐裡,堅決不肯冒出頭來。
她的木杖掃到了一具屍體,換個方向,又是一具。
木杖點地時啪嗒啪嗒響,大約不是積水,是血。
“小心些,那邊都是死人。”畢遠臉上帶著笑,幾乎稱得上是氣定神閒地提醒她,“這次找到我蹤跡的人有些多,見笑。”
這是見的哪門子笑。
君無岐不肯再走了,她停在原地,長長歎了口氣。
“畢公子想必家底十分殷實,”她誠懇道,“不常乾家務吧?”
畢遠挑眉,“是又如何?”
“唉,你不懂我們小老百姓的痛。”君無岐又歎了口氣,“衣服上沾了血,很難洗的。”
“……”畢遠道,“你自己洗衣服?”
“不自己洗又能怎麼辦呢。”她說,“我是窮瞎子,又不是富瞎子。”
畢遠幾乎要被她逗笑了,他滿懷看笑話的惡意,接著說道,“那你待如何?”
“這樣吧。”君無岐很認真地說,“畢公子,我覺得我們不是一路人,要不就到此為止?”
啪。不知道為何,畢遠手中的一根枝條折斷了。他麵無表情地問,“你要留下我獨自下山?”
“您這話說的。”君無岐輕笑,“當然是您留下我,自己下山。”
這兩者之間有任何區彆嗎?
“我的東珠呢。”畢遠說,“還我。”
“出發前就跟您說好了呀。”君無岐露出潔白的牙,“定金不退的。”
她那顆尖尖的小虎牙壓在嘴唇上,像個小鉤子。
畢遠盯著那顆虎牙,驀然間想起一些往事,胸中不知道是被愚弄的怒火還是彆的什麼,堵在那裡。他猛地繃直身體,不慎扯到背上的傷口,那聲痛呼被他壓住,生生又咽了回去,最後吐出來的隻是冷冰冰的幾個字。
“好,很好。”
“你走吧。”他說,“以後最好彆再讓我碰到你。”
君無岐沒想到這場談判這麼容易,她蒙眼用的布條顫了顫,不知道是在眨眼睛還是怎麼。她正轉身欲走,畢遠又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叫住了她。
“你眼上的布。”他說,“摘下來,讓我看一眼你的臉。”
君無岐停住了。
怪事。她心想。
怎麼這兩天遇見的人都這麼關注她的臉?
正在猶豫之中,忽然耳朵捕捉到了什麼動靜。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不是人類發出的,反而更像是什麼大型猛獸,發現了獵物,正在蓄勢待發往這邊走來……
她忽然想起那個一開始的問題。
畢遠殺了那麼多人,屍體都到哪去了?
“小心!”召南猛地從筐裡竄出來,也顧不得偽裝成什麼普通貓咪,兩隻耳朵都壓下去,爪子甚至開始微微地顫,“是老虎!”
不遠處的山林中,一頭體型巨大、足有一人高的吊睛猛虎正死死盯著這邊,從喉嚨中噴出悶雷似的怒吼,緩緩走來。
它的毛上還沾著尚未乾涸的血跡,口中濃重的腥臭味昭示著到底吃了多少人。君無岐雖然看不見,但單憑味道也知道它的危險。她轉過臉,輕輕開口。
“這時候就彆關注我的臉了。”她說,“先想想怎麼活下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