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兒園成立的第一天,教學工作並不順利。
孩子們注意力非常短暫,比周沐雪前世所處時代的同齡孩子們還要短,任何一點異響,哪怕隻是風吹樹枝打在窗欞上,都能讓全班孩子立刻轉頭看去。
幾次觀察後,周沐雪的心沉了下去。
孩子們大多數過度警覺,這是典型的創傷性應激綜合症。亂世之下變成孤身一人,不難想象每個孩子都經曆了些怎樣的創傷。
安安最明顯。每聞院外響動,或軍士奔走,或鳥兒振翼,她都立刻需要擁抱,不顧老師正在講課,直接挪過來,努力要把她軟軟的小身體掛在老師脖子上。但這並不是撒嬌,因為周沐雪能感覺到她在發抖。
聲音,是最讓她害怕的東西。而像她這樣的孩子還很多。
第一天在忙亂中結束,吃過晚飯,一起做了消食的遊戲,老師們陪伴孩子一個個入睡。
月上枝頭,周沐雪還睡不著,一天下來她早已精疲力儘,但腦中總覺得這一天還不能結束。
若是前世的她,會在忙碌一天後倒熱水泡個腳,一邊跟著網上的養生博主做冥想。但這早已是鏡中花水中月。
她走出院子,想在這偌大的周府走一走。剛關上院門,轉身便看到一個欲言又止的身影。
“楓北王……是來探望孩子們嗎?他們都睡下了。”
“竟已睡下?往日此時多是孩童哭鬨難以入眠。”
“可能是今日有大人陪伴,又或是白天太累,所以入睡容易。”
對方微微點頭。
一時安靜,周沐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周小姐為何不睡?”對方突然開口。
“嗯,和孩子們在一起待了一天,腦中有些亂,想清淨一番。”
“那……若是不介意,楓某陪小姐散散步?”
也好,從他這裡可以多了解這個時代的信息。
月光照在慢慢走著的兩人身上,他們保持著約半臂間距,無意拉進。但隨著道路左拐右拐,兩個影子時而你追逐我,時而我靠近你。
這是周沐雪穿來後第一次毫無擔憂的在周府行走,不用擔心突然被人決定殺死。
此刻的周府,除了月光,還有幾盞琉璃燈籠發出的柔和光暈,為石板路和院牆鍍上溫暖的色彩。
樹影斑駁,廊簷的雕花若隱若現。周沐雪放空自己,跟著楓北一路走著。直到傳來潺潺流水聲,她才意識到自己來到了一處新地方。
庭院深處,一株古老的梨樹佇立,枝頭的零星白花在夜風中搖曳,似有若無的清香飄散開在這花園中,放佛這裡隻是一處古風主題園林,而不是戰火紛飛、民生凋敝的真實古代。
“半年前,楓某曾來過府上。”楓北突然開口。
周沐雪抬頭,用目光詢問。
“時逢秋收,周府招了多名短工,楓某也在其中。”他望著那梨樹,陷入回憶,“周府的田地太大了,一眼望不到邊。楓某隻記得和近百人一同,從日出到日落,一刻不停的揮動鐮刀,卻也用了三天才收完。”
周沐雪靜靜聽著。
“打穀和晾曬又忙了半旬,家姐那時還在,坐在地上挑揀穀粒,安安交由鄰家阿婆照顧——就是那日你見過的阿婆,”楓北補充,“秋露已涼,監工卻連草席都不給人坐。家姐便在那時染上風寒,久久不治。”
周沐雪不知該如何反應,隻是下意識的拍拍對方後背,以示安慰。
楓北停頓片刻,接著說:“裝袋後便是入倉。楓某第一次見到十幾座糧倉相鄰而建,堪比一座村落。地上鋪著石板路,可行馬車。糧倉中央的廣場上還可用於晾曬,連附屬管理的屋子和倉庫都異常氣派。旁邊豎起高聳的瞭望塔,附有四座蓄水池。
“那年糧倉已滿,我們在這邊入庫,那邊正在建新的糧倉。十幾座糧倉啊,滿滿的都是穀物!
“但那都是周家的,太康百姓為周家辛苦勞作一年,卻隻能分得最低限度的糧食。而去歲太康雖尚有豐收,西邊的渾遠郡與南邊的四平郡卻慘遭大旱,百姓隻得逃難至此。”
周沐雪已經知曉了故事接下來的走向。
楓北轉頭看向她:“你的父親,不肯開倉濟災民。但太康百姓向來心善,多有人用自家糧接濟道邊災民。但我們也不夠啊。無數民間人士求助周府,但都被回絕。”
周沐雪開口:“所以你們才走上這條路?”
“並不。”楓北利落否定,“雖說去歲格外艱難,但每年總有幾處災荒,每年都勉強度日,若隻是如此,也不至遍地揭竿而起。硬要說的話,得是那狗皇帝開年後再加賦稅,又為了他求仙問道再征徭役去造什麼大船,還要各地選送童男童女。以太康為例,家中僅有的男丁若是去服役,便無法跟著周府種地,全家便隻能餓死。借口免服役的人多了,官府便開始入戶抓人。這一抓,便將人逼上了絕路。家姐便是在阻攔官府抓楓某之時,被人……生生打死在安安眼前。”
周沐雪不知該如何安慰,此刻所有的語言都失去了作用。她隻能下意識的握住楓北的手,希望能傳遞關心給他。
原本沉浸在回憶與憤怒中的楓北被手上的觸感驚道,猛的睜大眼看著眼前女子,似是困惑,又似是詢問。
周沐雪終於反應過來,趕緊將手往回抽:“抱歉。我、我隻是一時心疼……”
抽到半路手卻被重新抓住,掌心傳來乾爽又溫暖的觸感。周沐雪手指微微顫抖,放棄了抽出來的想法。
視線在空中交彙,瞬間又錯開。那樹梨花似乎猛然醒來,甜蜜香氣變得粘稠。
輕風舞過,樹影婆娑,但相連的兩個人影卻沒有動靜,連衣袖似乎都沒有被風吹起。
片刻,楓北像是下定了決心,開口道:“我……”
“你剛才說,安安親眼看到娘親的慘劇?”周沐雪突然意識到,她可能找到了安安創傷的根源。
楓北的情緒被緊急刹住,隻得跟著說:“是。自那時起,安安便心緒時常,難以成寐。稍有異動,便如驚弓之鳥,魂不守舍。”
周沐雪思考片刻:“我有些法子,或許可以幫她走出陰影。”
“什麼法子?”
“我也隻能試試,不敢保證。但,或許可以從她最害怕的聲音入手。”
“願聞其詳。”
“嗯……隻是個聲學小實驗,紙杯電話,啊或者應該叫——傳聲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