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答案似乎讓鄧和沒有那麼驚訝,連坐回凳子的行動都沒有一絲一毫的停頓。
倒是姬明遠有些欲言又止,想阻攔時已經有些晚了,隻能乾看著兩人一個問出不該問的問題,一個回答不該答的答案,都坦然得很。
他張張嘴,最後隻憋出了一句:“阿枝,你就,這麼直白地說出來了?”
姬明遠的擔心由來已久,自打懂事的那天起,他就從父母嚴肅的告誡與阿枝極不尋常的能力中得知了建木身份的重要性。雖然當時聽不大懂,但並不妨礙小姬明遠將保守建木身份與保護阿枝妹妹等同起來,哪怕長大後知曉扶枝作為上古巨樹的靈體,認真算起來已逾千歲,也仍然將扶枝當作自己的妹妹看待。
妹妹的秘密就是自己的秘密,足以威脅到妹妹生存的秘密,姬明遠就算豁出性命也會保守。
所以當聽到麵前二人如此平靜的一問一答,姬明遠心裡五味雜陳,最終還是不願過多苛責阿枝,隻是將噴火的眼神射向鄧和,扭身揪著他的領子直接將他從凳子上拉了起來,咬牙切齒地說道:“你問的什麼破問題,這是你該問的嗎!”
鄧和此刻像被操縱的提線木偶一樣,毫無還手之力地就被姬明遠拽了起來,被怒視的眼睛中滿是木訥的神情,嘴裡還低聲重複念叨著“建木”一詞。
姬明遠見狀一愣,莫名的怒氣突然沒了出口,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再轉頭看向一臉平淡的扶枝,猛地深吸一口氣,然後隨著重重的吐氣聲將鄧和撒開。
“其實...”扶枝眼中還是閃過了一絲淺淡的心虛,她雖然不明白姬明遠為何對自己袒露身份如此激動,但總覺得自己還是應當對他解釋一番,“其實身份不用瞞他的,畢竟契約尚在,也不擔心他會被牽絆進什麼因果或者主動泄密。法則如果已經察覺到了我的存在,那也是避無可避的事情了。”
契約對三人的限製有一籮筐,這姬明遠都了然於胸,但法則之力再強悍,也不曾用霸王條款束縛住契約人的所有行為舉止。比鬼神難測的,是人心,姬明遠雖然在這半月的相處裡逐漸認可鄧和,也認為他是一個善良正直的人,但涉及到扶枝的事情,他總是要慎之再慎的。
杏眸轉向仍在定定地重複著“建木”一詞的鄧和,眼中的心虛逐漸變成茫然。
“喂,你怎麼了?”扶枝疑惑出聲,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不是你先問的嗎,怎麼得到答案之後像傻了一樣?”
鄧和非常緩慢地抬起僵硬的脖子,然後顫抖著聲音問道:“你說的建木...是<山海經>中的那個建木嗎?”
見扶枝肯定地點點頭,鄧和口中一字一頓地感歎了句“我的老天爺啊”。
書中記載,有木,其狀如牛,引之有皮,若纓、黃蛇。其葉如羅,其實如欒,其木若蓲,其名曰建木。①
鄧和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痛恨自己讀過許多書,如果自己沒讀過書,或許就不會知道自詡建木的扶枝,是怎麼一個存在。建木,那可是隻存在於傳說中的巨樹,連天上的神仙都要通過它才能上天下地,此前見過的蠱雕與建木相比都次了一大截,怪不得她見到蠱雕時的神情除去淡然還有一絲懷念,原來是見到了千年前的生靈所以才懷念。
他心中一時間湧現出了很多個怪不得,怪不得她有非常人之力,怪不得她能操作綠葉如臂使指,怪不得她經營著一家奇特的茶館要與人結下奇怪的契約,原來一切都源於她這特殊身份。
如此一尊大佛就端坐在與自已一桌之隔的位置上,鄧和有些不知道手腳如何擺放,此前當她是“神異之人”的時候,自己尚且要約束自己謹言慎行,如今知曉她堪比神靈的上古身份,鄧和更不知該如何行事了。
姬明遠看著他有些滑稽的反應,突然覺得自己剛剛的忌憚有些多餘了,忍俊不禁地看著他自己嚇自己,慌亂的眼神和四肢恨不得當下就要溜之大吉,但那雙不爭氣腿還不待支起身子,就因癱軟沒力氣將鄧和摔回了凳子上。
扶枝心下有些壞點子冒了出來,故意壓低嗓音,雙手支在桌子上起身向他覆壓而去,神秘兮兮地說:“你見過我的能力,便知我非此間中人,如今又知道了我的名號,看來是留不得你了,好在你已明了一切,上路能做個明白鬼。怨氣彆太重,要不然變鬼之後我還能再讓你死一回。”
說完,還壞心眼地近距離盯著他的雙眼一直看,鄧和驟然向後一縮,梗著脖子向姬明遠求救:“我們不是好兄弟嗎,你倒是救救我啊!我們這半個月經曆了這麼多,怎麼你們還想著要我的命啊!這生意沒你們這麼做的,強買強賣,最後還要殺我,還有沒有王法了!”
一片綠葉從門外悠悠飄過來,繞著鄧和脆弱的脖頸轉了一圈又一圈,帶著的微風讓他不禁打了個寒顫,抱怨的話一下子就支住了,他唯恐自己再多說什麼激怒了這個身負神力的女人,畢竟她一念之間,就能拿捏自己的生死。
綠葉像他想象的那般陡然加快了速度,嗖嗖的涼風讓他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啪——
預想中脖頸處的冰涼並沒有來,那還帶著雨水的綠葉以不大不小的力道甩在了他緊咬著的嘴唇上,然後暗中操控它的力量就消失了,葉子變回正常的葉子,隨著他的衣襟滾落到顫抖的腿上。
他後知後覺地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抿唇輕笑看著他的扶枝,被戲耍的惱怒與一種劫後餘生的狂喜在他胸中交替翻騰,表現在臉上的反而是木然。
姬明遠在一側笑著搖搖頭,轉身出了前廳,扯了個凳子往大門口一坐,將空間留給二人。
被這麼嚇了一通,鄧和也不複先前的僵硬了,與扶枝說話的姿態恢複到前幾日的熟稔,但是語氣間還是有些怒意:“建木大人碾死我像碾死一隻螞蟻一樣,還用得到搞這種把戲來嚇唬我?”
說著,將脖頸遞到扶枝眼前。
扶枝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可能是真有些生氣了,有些生疏地想要安撫他:“我不過是看你有些怕我,想以毒攻毒嘛,要是你真的生氣了,我向你...向你...道歉。”
道歉,扶枝說出這個字眼的次數屈指可數,她以人形行走世間的時間就極為有限,而在這有限的時間裡,她無父無母、無親無友,隻有姬家人陪伴左右,以守護之名隨她漫步曆史長河。
被稱作建木時,“扶枝”還未出現。在那時,建木隻是建木,無知無覺,空有溝通天地的力量,但並無靈智。
“扶枝”的出現,來源於建木的死亡。
人間流傳的說法是,神樹建木可溝通天地,是天上地下的連接所在,神仙自建木而下,亦有僭越之徒企圖登天,竊取天界的種種神跡,饒是神仙設下弱水、九丘等一眾阻礙,也難防自下而上之人。因這溝通天地的神木在此,神常插手人間,人亦窺伺天界,亂象叢生,黃帝之孫顓頊為絕此事,便斬斷建木,是以“絕地天通”②,以二位親信分理天界與人界事務,結束一眾亂事。
上古巨樹中蘊含的靈力全部泄出,俱存於一盞凝魂盞中。自此,“扶枝”從斷樹的力量中孕育而出,盞中成就靈智,在人類的時代化作人形。
扶枝自己有時也會混淆“扶枝”與“建木”的界限,將建木的痛背在扶枝身上,但有時又會覺得如果沒有建木的轟然倒塌,扶枝也不會出現。
許多事情扶枝自己也說不清楚了,所以索性就埋藏疑問,在漫長的生命裡帶著秘密與問題滿滿找回力量,或許到那時,一切都能回到當年的場景,她也能再次親曆一切,找到答案。
但世事怎會輕易遂願,扶枝也是剛剛才想明白這點。
眼前的這個長衫男人就是難得的變數,這樣的變數,她在數百年前也曾遇到過一次,但那次,其實什麼都沒改變得了。
扶枝方才是真動了一絲殺心,但轉瞬便覺得自己著實是有些自亂陣腳,鄧和是被無辜牽扯進來的,如果說要他為此付出性命,這番因果可都是要扶枝自己來背的,就算來日自己找回了全部力量,這樁錯事也會叫她萬劫不複。
而且,她或許也是不想讓他死的。
扶枝眨了眨眼,將腦中亂飛的思緒都驅趕出去,鄧和這時也緩過神來,怒氣因扶枝破天荒的道歉而逐漸消減。
“我以為,經過齊家案一事,我們就算不是朋友也該是比陌生人更熟悉一些的關係了。結果你居然想用殺我來耍我,凡人,就這麼不配與你為伍嗎?”
鄧和的語氣有些寂寥,頭慢慢低垂下去,額間碎發遮住了眉眼,讓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扶枝一向是不擅長處理這種場麵的,她手足無措地想要“安慰”麵前沮喪的鄧和,但“安慰”一詞在她心中空有字形、毫無理解,一時不知如何去做,竟也同梅山圍獵當晚的鄧和一樣,雙手揮舞,在他麵前好像打了套拳法。
“你...”扶枝正要出言詢問,卻突然發現鄧和的肩膀一聳一聳的,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笑。
正當她搞不清楚鄧和是不是在哭泣時,一聲長笑從鄧和嘴裡冒出,他猛然抬起頭,咧著嘴對著扶枝笑道:“扯平了!”
扶枝有些無奈,但嘴角的弧度亦是壓不住了,一向冰冷的麵具因這淺淡的笑意頓時破碎,和鄧和一起無厘頭地笑起來。
原本背對著前廳而坐的姬明遠聽到笑聲轉過頭來,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看起來氣氛是十分不錯的,聽著聽著也跟著笑起來。
契約之力或許不能束縛住人心,但契約之下共經的諸事不是假的,三人初步奠定的友情也不是假的。姬明遠看著笑得愈發沒有樣子的兩人,麵上露出發自內心的愉悅之色。
路還要走多遠,他並不知曉。
當下唯一的可以確認的事情是,從今天開始,路上並行的身影變成了三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