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京人最是不缺談資的,巡捕房的告示貼出去不過幾日,街頭巷尾的閒話就從齊家慘案變成了文森路新開的那家聚珍樓好不好吃,世人常說時移世易,或是如此。
不管外頭如何,卻愁茶館的這樁生意卻是實打實的結束了。
鴻門門主陸爺對姬家父子讚許有加,並且為了姬明遠提前報信、讓鴻門及時與齊家進行切割的功勞,還特意獎勵了一箱子法幣給他。姬明遠樂得受賞,回頭就將這箱子法幣原封不動地交到了扶枝手上,名曰獎賞要給到真正功臣,自己則剛與扶枝說了沒兩句話,就立刻被陸爺叫了回去,再度委以重任,幾日不見人影。
鄧和在驚語報社的地位因這一紙苦難水漲船高,眾人都驚訝於這個進入報社有幾年的小記者一鳴驚人,能挖出如此爆炸性的新聞,一致認為是他背後有神通廣大的線人相助,所以這幾日紛紛排著隊地請他吃飯,想要從他嘴裡得知這個“線人”的絲毫訊息,好像一點也不記得此前他們是如何看不起這個隻憑赤子之心奔走的年輕人。
鄧和不是沒看出來報社眾人的心思,前倨後恭的態度多少是讓他心裡有些不舒服的,但他一向不擅拒絕彆人,此刻礙於同僚情麵,隻能同他們日日出入不同的飯店,中西菜點也算是吃了個遍。直到他幾日後實在是吃到消化不良,剛上班就見已經請過客的同事又要來叫他吃第二輪,這才借口生病向報社告假,逃也似地離開了報社。
也正是因為鄧和與姬明遠都忙得腳不沾地,本來巫昭離開當日就該結束的契約,愣是拖到好幾日後才聚齊三人,坐在與當夜相同的位置上,麵對著相同的茶水,進行解契。
姬明遠滿臉疲憊,看起來比前幾日不眠不休地履行三日之期約定時還要憔悴一些,鄧和更是萎靡不振地趴在桌上,但是臉卻圓潤不少,比姬明遠好像處境還好些。
雖然二人精神頭不足,但嘴卻沒歇著,有一搭沒一搭地同扶枝抱怨解決齊家案後的“福報”,牢騷之言聽在扶枝耳朵裡無異於兩隻小蟲在嗡嗡叫,麵上雖然神色依舊平靜,但心思早就神遊天外,唯恐將他們的話聽進心裡後自己會忍不住出手拍蟲子。
在兩位難兄難弟的傾吐到了長嗟短歎這一步時,兩杯浸泡著奇異形狀茶葉的茶水被推到了麵前,抬頭便看見扶枝露出公式化的笑容,攤手示意二人喝下。
姬明遠顯然是見怪不怪,但鄧和才第二次見到這處處透著古怪的卻愁茶,顯然是對它極為好奇,黯淡的眸光一下子亮了起來,轉著腦袋仔細觀察。
茶湯與一般茶葉衝泡的顏色相似,為清透的綠色,盞中那朵烏黑的花也同結契時一模一樣,當時鄧和沒機會細看,此刻仔細端詳後發現,在花朵之下還存有茶葉,他自詡愛好品茶,但盤踞在盞底的一根長長的青葉他卻是從未見過,蚊香狀地排布在烏花之下,好似一條蟄伏的柳葉青蛇,些許茶沫點綴其上更像是青葉長出了豆眼蛇信,正伺機而動。
他再想進一步觀察時,卻登時感到一股磅礴的力量從盞中向雙目襲來,趕快將臉從盞上移開,那種危機感隨之消散得無影無蹤,不過脊背上一瞬間嚇出來的冷汗仍然提醒著他這杯茶的不尋常。
不待鄧和詢問出聲,扶枝對上他充滿訝異的眼神,先於他一步開口:“不管有什麼問題,先喝茶解契再說。”
契約的運作依靠的是天地法則,對雙方都有著諸多限製,身處契約中,就等同於在法則麵前留了個名,饒是扶枝,也要在契約之內有所顧忌,唯恐因口中泄露的秘辛為天地側目,從而招惹來不必要的因果。
鄧和隻能按下心中疑惑,示意扶枝開始解契。
與結契時的場景大致相同,扶枝伸出雙手,在二人麵前的茶盞壁上輕叩三下,而後自茶盞內就無端飄起一股白氣,非煙非霧,如長蛇狀蜿蜒而上,籠住三人。
不過幾個呼吸間,白氣便濃得讓人看不清對麵人的麵容,鄧和靜靜等待著,睜大雙眼一動不動地盯著扶枝模糊的輪廓。
視線朦朧間,扶枝清冷的聲音卻十分清晰,字字清楚地傳入二人耳中:“共經因果,既約業成,所縛凡妄,歸於清濁,卻愁解憂,此契化齏。”
雖然傳到耳中的是鄧和可以理解的字句,但他總覺得白氣那頭,扶枝一開一合的唇瓣間發出的音調與聽到他耳中的並不相同。
這種想法來得突然而無憑無據,鄧和隻當是自己天馬行空,不再多想。
扶枝此刻也示意二人可以喝下茶水,姬明遠聞言立刻一飲而儘,鄧和則是小口小口地品嘗,咂了半天也沒嘗出半分茶滋味,不禁有些失望。
兩杯茶見底,白氣依舊,三人在模糊的視野中麵麵相覷。
姬明遠疑問地問道:“阿枝,這對勁嗎?”
“當然——不對勁。”
扶枝拉長聲調,向後靠在椅背上仰頭望天:“三人結契是頭一遭,我就料到解契不會太順利。”
姬明遠回想起當日自己的莽撞之舉,有些心虛地摸了摸鼻子。鄧和則是繼續茫然地左看看右看看,希望用自己局外人的視角去找到一些破局點子。
其實與二人想的不同,扶枝擔心的不是解契辦法,而是這種異常是否代表著這份契約引起了法則的注意。
她是不該存在於這個時代的,如今不僅以人形行走,還借助因果之力想要達成自己的執念,樁樁件件本就遊走在法則允許的邊緣,如果此時再徹底讓法則重視起她的存在,後果便未可知了。
此前她並未深思此事,尤覺事情做得隱秘,契約雖然要請群天留目才可生效,但自己實在是憊懶,許久才會開啟陣法接一單生意。但蠱雕的現世為扶枝帶來一絲危機感,上古異獸自打成為古書上乾巴巴的記載後,就再未複蘇,此時現世,極有可能是法則在默默操縱著什麼——最壞的可能就是,扶枝在靈力與念力都未充裕時,就已經被法則打上需要剿滅的記號了。
心思在肚子裡百轉千回,卻都不足與二人道,扶枝隻能著眼於眼下的問題,趕緊解契才是。
扶枝再次伸出雙手,從空盞碗口虛拂過,本來已被飲儘的茶水又被填滿,熱氣升騰,直接將鄧和的眼鏡鋪滿水汽。
當茶盞裡的茶水被二度喝乾淨後,白氣終於退散,姬明遠看著與飲茶前並無不同的二人鬆了一口氣,有些慶幸地說:“雖然已經看阿枝展示過很多次能力了,但是旁觀和自己參與還是不同,這白氣真是有些嚇人了,讓我想起小時候我爹說來嚇唬我的山中怪談。好在是咱們都四肢俱在,契約看來應該是解除了。”
等他反應過來沒人回答他時,剩下兩人的兩雙眼睛已經盯著空掉的茶盞許久了。
姬明遠狐疑地隨著二人看過去,才發現盞中並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樣空空如也,那朵烏黑的花依舊端坐,脫離了水的束縛後形體更加清晰,姬明遠不敢輕易觸碰,但其實光靠看就能發現,這花微泛綠光,同扶枝動用能力時身周變化如出一轍。
“這是...”姬明遠疑惑出聲。
“看來還是沒成功,或者說沒完全成功。”扶枝表情有些懨懨的,不知是兩度添茶還是契約未解的緣故,多少有些精力不支的樣子。
鄧和最先發現扶枝狀態有些不好,擔憂地看著她,畢竟眼前這個“神異之人”可是連夜布下一山大陣之後與上古異獸對戰都未落下風的,如今不過是兩杯茶水,就讓她露出如此神色,著實是不對勁。
——不過現在不對勁的事也不止一件兩件了。
院外突然傳來轟一聲,姬明遠動作飛快地跑出去查看,不一會兒就麵色奇怪地拍著手上的灰回來了,與二人道:“是…牌匾掉了。”
就算不了解茶館內情的鄧和都明白,卻愁茶館不是個尋常地,而且哪怕是尋常掛牌的茶館,牌匾也不會輕易掉下來。
怪事愈發的多了,好像這一切都與三人解不開的契約暗存因果。
陰雲隨風移動,疑惑縈繞在三人心頭。不知過了多久,茶館內的西洋鐘敲響了正午時分的鐘聲。
靠著椅背的扶枝眼神空洞地望向門外,餘光中還瞥見鄧和推了推下滑的眼鏡,繼續聚精會神地翻動著手中的膠皮本子。姬明遠則是將掉落的牌匾拿進廳中進行修理,一陣又一陣的叮叮咣咣,硬是蓋過了鐘聲,等他手下的噪音與鐘聲同時停止時,牌匾已經從斷裂的木板碎片重新變成了一個整體。在掂量過重量後,姬明遠叫上鄧和一起抬著牌匾準備拿到門前重新掛上。
茶館外頭傳來了二人商量的聲音,吵吵鬨鬨的,卻讓扶枝有些浮動的心平靜下來。
仔細想想,自己多少是有些急躁了,不過是萬分之一的可能,自己怎麼還慌神了。扶枝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一揮手,將烏花久久不散的茶盞收拾起來。
時間還長,有的是時間去解決契約的事情,畢竟和這兩個人同行的感覺...還不賴。
扶枝看著掛完牌匾邊交談邊走向廳內的二人露出一絲清淺的笑意,繃緊的脊背也鬆了些勁力。
鄧和有所察覺地看向扶枝,發覺她神色鬆懈,好像心情就在剛才的幾分鐘內暢快不少,心中微動,想到了那個盤桓在嘴裡許久但始終沒問出來的問題。
“扶枝,你到底是什麼人,或者,不是人?”
“是啊,我不是人。”
“但你或許聽過我的名號,千年前,我有個舊名,叫做建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