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聽說了嗎,齊家案的凶手找到了。”
“你這都什麼老黃曆,昨天督察大張旗鼓地責問胡探長大家不都知道了嗎,而且人家隻是不小心將野獸引下山才釀成慘劇的,說什麼凶手,怪難聽的。”
雨幕是天然的屏障,兩個站崗的巡捕所說的悄悄話不會傳到第三個人耳朵裡,實際上,就算被巡捕房內的任何人聽到了,也不會有任何指摘,畢竟老王的態度與大部分人的態度都一樣。
比起僅僅靠瀏覽巡捕房張貼出來的告示和報紙上的文章了解案情的民眾,巡捕們是最了解內情的。齊家案的慘狀是有目共睹的,富麗堂皇的大宅院裡到處都是大片的暗紅血跡,明明宅子裡除去主人還有下人,但是現場隻找到了特定部位被挖掉的主人屍身,並不見下人們的屍體,同時,現場的人體組織遍撒,這不得讓巡捕們胡思亂想。
當日,前去勘察現場的巡捕就沒有一個體麵離開齊宅的,每個人都吐過幾輪,麵色蒼白。
齊宅遠在郊外,且因住在山腳下,並無鄰居,所以不存在直接目擊證人。但地勢再往下一些,有幾戶獵戶、農民住在附近,與齊宅遙遙相望。如果說齊家案子是人力犯下的,那應當是一群有組織的殺手才能做到的,但幾戶人家都說當夜並未見可疑人影,隻是聽到齊宅中有些許吵鬨聲,不過以前也聽說過一些傳聞,所以就沒當回事。現場未發現任何外人闖入的痕跡,這似乎也印證了幾戶人家的證詞。
巡捕們因此都將視線投向“鬼嬰”傳聞上,越了解越覺得恐懼——難道真是鬼犯下了這件毫無線索的案子?
沒有人敢與上峰說出這個想法,但彼此之間都對這個想法愈發深信不疑,有幾個膽子小的,還請假去附近的寺裡求了個護身符。
如今野獸吃人的定論一出,巡捕們俱是鬆了一口氣,比起那個可怕的猜測,他們更願意接受野獸吃人這個結果。至於為什麼先頭勘察現場未得到相關線索,或許得看此案第一功臣“神探”胡探長的心思了。
不論餘京城中關注這件案子的人如何討論,胡雪鬆此刻都是有些飄飄然的。工部局今日的動作很快,早晨剛遞交報告,下午對胡雪鬆的嘉獎令就發下來了。那張薄薄的紙張上簽字的墨水似乎還未乾透,但是不妨礙胡雪鬆將它摩挲來摩挲去,愛不釋手。
這不僅僅是一張嘉獎令,更是胡雪鬆保住屁股下探長之位的重要信號。
胡雪鬆的辦公室門關了整整一個下午,裡麵還不時傳出朗聲長笑,讓門外躊躇著不知該不該進去彙報事情的巡捕有些拿不準。
正在這位小巡捕猶豫時,時常跟在胡雪鬆身邊的親信也來找胡雪鬆,直接越過他敲響了辦公室的門。胡雪鬆允入的聲音幾乎下一秒就響起了,小巡捕在門外聽著,似乎是這位親信在向胡雪鬆彙報什麼遺產繼承辦妥了的話。
聽著胡雪鬆的大笑,不久之後小巡捕就看到親信拿著一遝法幣邊揣進口袋邊走出辦公室,親信見到小巡捕還守在門口時,有些防備地將錢掩在身後,然後頗為好意地提醒他:“有什麼話趕緊進去說吧,探長這會兒心情好。”
小巡捕感激地向他點點頭,而後深吸了一口氣,敲響了辦公室的門。
“什麼!”胡雪鬆的怒吼讓上下兩層都聽的清清楚楚。
“哪個報社,怎麼能刊登這種不實文章,簡直是胡鬨!”
小巡捕在怒氣衝天的胡雪鬆麵前像個鵪鶉一樣低著頭,身體不斷打顫,雙眼欲哭無淚地盯著他剛剛拿給胡雪鬆的那份街頭小報,驚語驚語,真是不同凡響,居然將齊宅裡的“陰私醃臢”全都寫了出來,還傳得滿街都是。
小報是掙得盆滿缽滿了,倒是苦了他們這些要向胡雪鬆以及胡家報信的人。
與小巡捕身處同樣境地的,還有胡宅中向胡母稟報此事的小廝。
胡母的脾氣要比身在辦公場所的胡雪鬆來得更肆意一些,內廳之下,滿地都是摔碎的瓷片、飄灑的泥土、零落的物件,支著額頭側身坐在椅子上的胡母喘著粗氣,顯然是被氣得不清。
她與齊家有著很深的情感與良好的關係,這也同時代表著她對齊宅內的臟事兒有所了解。小報上的文章用幾千字描述了巫昭在齊宅內的遭遇,除去渲染情緒的用詞用句,胡母敢肯定,其中至少有一半是絕對中肯的敘述。
自己的這個哥哥,早在還是個毛頭小子的時候就乾出過騷擾女性的事情,上到有了些年紀的婦人,下到剛剛會說話的小女孩兒,他都乾過混事。她從小看著父母為哥哥收拾爛攤子,心底有過一絲難言的厭惡,但從小受到的教育與耳提麵命讓她不能這樣想,也不敢這樣想,隻能將自己的良心藏起來,做一個齊家需要的花瓶。
蒙蔽內心久了,她自己也忘了自己當年的真性情,看到小報的那一瞬間,她是真心實意地惱羞成怒了——齊家的名譽,比真相重要,比一個浮萍一樣的女子重要,比良心重要。
雙手不受控製地開始靠摔打來釋放怒氣,摔累了,才喘著粗氣坐在椅子上緩神,直到帶著濕意的風讓她後背一陣一陣地發涼,胡母才冷靜下來,仔細地思考其中真偽。
很遺憾,這篇文章中所說的極有可能是真的。
胡母上午剛剛同巫昭會麵,那個氣血明顯不足、身體有些虛弱的女子讓她在利用之外多少是有些心疼的,所以在簽了諒解書並與律師會麵解決了遺產繼承事項後,她並未直接和巫昭商量財產移交的事項,而是親自將她送回醫院,囑咐她養好身子。
胡母的良心與猶豫沒有持續太久,自己是餘京齊家最後的血脈了,家族的榮光不能在自己眼皮底下毀於一旦。
在她剛剛決定要取出私房錢去調查這篇文章的作者時,外頭的門房就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報信:“老夫人,不好了,外頭突然來了很多人,在門口邊吵邊往門上潑狗血和糞水,您快拿個主意吧!”
胡母震驚地從椅子上彈起來,拄著拐杖就往大門去,口中還厲聲吩咐著下人從後門出去找胡雪鬆報信。
好在是胡老爺子早些年就辭世了,要是今日他還坐鎮宅中,肯定是要怒斥齊家行事的,不過如今胡家掌握話語權的人是流著齊家血的胡母和胡雪鬆,定是要拉著胡家挽救齊家這艘沉船的。
一支筆可以當得過三千支毛瑟槍①,胡家如何處理文章激起的民憤現下還不得而知,但齊家的身敗名裂已經是既定是事實了,雖然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不會一直不變,對此事的記憶也不會與石頭一樣永久,但隻要有一個人還記得曾經有一個無辜的女子在那座宅院裡受過的迫害,驚語小報上的這篇文章就達到它的目的了。
——也達成鄧和對巫昭的承諾了。
點燈熬油地寫出這篇文章,又親自監督著這版專題報道從白紙一張變成印滿油墨字跡的報紙,鄧和的身體雖然還吃得消,但眼睛著實是有些不舒服,平時不喜歡帶的眼鏡這幾天也又出現在他的臉上,姬明遠見到後調侃他從“白麵書生”變成了“白麵黑芝麻書生”,氣得鄧和聽他說一次就翻一次白眼,搞得眼睛更不舒服了。
這些天來,茶館一直人來人往的,三人也時常在茶館討論案情,今天卻安靜得異常,隻剩扶枝一個人在二樓靠著窗邊昏昏欲睡。
鄧和因這期小報爆賣,中午飯都沒來得及吃就被叫走幫忙去了,姬明遠更是一早就沒來茶館,隻是讓阿大來告訴扶枝,自己今天要去向老大彙報所有的事情,巫昭那邊的轉移也在下午進行,總之就是事情很多,今天來不了茶館。
旁人都以為扶枝是喜歡清淨的,因為她平素不愛講話,還總是靠在窗前發呆,每天的活動不是照料院裡的花草,就是觀察著小巷裡經過的人,唯一會上門來打亂她作息的就是擔心她無聊的姬明遠,以及被茶館之下的上古大陣吸引而來的客人。
此時,巷子裡也沒有任何人經過,甚至上門叨擾的“客人”鄧和還有“無聊鬼”姬明遠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茶館是十成十得清淨,扶枝卻有些躁動,趴在窗沿上,手指無意識地扣著上麵的雕花。
扶枝不知道這種莫名的感覺從何而來,便隻能將它歸咎於契約的作用。
幸好這種莫名的空虛感沒持續太久,雨簾之下,扶枝遠遠地看見姬明遠的車子從巷子口開往茶館。
冒著尾氣的車子穩穩當當地停在茶館門口,那張有些凶相的臉上滿是欠揍的笑,靠著車門抬頭對二樓窗口處探出一顆腦袋的扶枝說:“有人想見你,我就帶她來了。”
扶枝心中有數,聞言將腦袋縮了回去,轉身下了一樓。
果然,在廳中等待她的是一個瘦弱的身影,巫昭看到她下來後,露出了一個格外開心的笑容:“扶姐姐,謝謝你!”
扶枝一向是不擅長應對這種場麵的,眨著眼睛好一會兒才說:“沒事,都是契約罷了。你既然決定要離開,那日後就不要再想著前塵往事了,今後又是一個新的開始。”
“我曉得姐姐的一片苦心。滇省的家我還是沒臉就這樣回去,我的自私不知道給巫族帶來了多大的禍患,所以我思來想去,還是要去阿妹的山頭做起巫族人治病救人、培育藥材的行當,不過這次,我要用巫族百年傳承的知識去做,而非身體裡那些珍貴的血液。”
扶枝盯著她那雙晶晶亮的眼睛看了許久,才緩緩頷首。
敘話道彆前,扶枝問了她最後一個問題:“蠱雕從何而來?”
巫昭有些迷茫地回答:“姐姐,我不騙你,我真的不知道阿妹從哪裡來的,它是一年前自己落在梅山黑屋門口的,我也是照料了許久才想起來它是傳說中的蠱雕。”
目送著那個瘦小的身影乘車離去,扶枝的眉頭愈發緊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