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者清(1 / 1)

華國十七年,餘京是這個國家最紙醉金迷的地界,夜晚霓虹燈下充斥著富人們愉悅的歡笑與交談聲,電車鈴聲彼此交錯時,身旁呼嘯而過的是海外最新發售的小汽車,一晃而過的麵孔都是響當當的人物。

在上層人的心裡,無論山河如何動蕩,餘京永遠是餘京,他們金閃閃的生活也永遠不會崩塌。他們的遊戲中,金錢是數字、是臉麵、是家族的象征,而在更多的普通民眾眼中,那是關乎生計的存在。

所以在報紙上報導所謂餘京齊家和鄴陵齊家的二三事後,街頭巷尾的議論並沒有像胡母和胡雪鬆預計的那樣集中在家族爭端上,大多數人在感歎兩句後,就將討論的中心放在了文章末尾寫到的齊家女眷的現狀上。

梅雨季之下,餘京的人們實在是沒什麼活動可做,因此,在這個節骨眼上發生的帶有一絲神秘色彩的齊家慘案著實是吸人眼球,茶餘飯後的閒話大多是圍繞著“鬼嬰”一說展開的。再加上巡捕房多日搜捕與勘察都沒得到任何有用線索,以至市井間關於鬼嬰犯案的說法甚囂塵上,有好事者甚至預備按照公學學生的路再走一遍,期望以此與“鬼嬰”碰麵,滿足獵奇心理。

一場無根的案子,蒙上了玄學的麵紗,即使有人敏銳的察覺到齊家少奶奶在這場案子中銷聲匿跡了,也會被鬼嬰一說誤導,認為是鬼有仇報仇,而它與自己的生身母親沒仇。

可這時,橫空出現的一篇文章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前頭是大段的兩個齊家的諸多聲明,最後一段雖然篇幅不長,但用極為細膩的文筆描述了齊家少奶奶的現狀,並且極其隱晦地提到了齊家宅院裡有些帶著陰霾的秘辛。

麵對強者時,人們往往不會對他們的任何苦痛產生同情,但是當一個瑟瑟發抖的弱者站在麵前時,無論這個人是善還是惡,所謂的惻隱之心都會在無意識中為之顫動。

不論輿論是否與胡家二人想象中的方向相符,不斷發酵的態勢著實是將齊家案再次推上關注的頂峰,巡捕房收到的“詢問”電話越來越多,以至督察都親自來巡捕房當麵訓斥胡雪鬆。

當胡雪鬆踏入巡捕房的那一刻,就從下屬的嘴裡聽說督察前來興師問罪,頭上瞬間滲出冷汗,小跑著快速趕往辦公室。

作為巡捕房內最大的實權人物,督察褚良鈺無疑是讓人聞風喪膽的存在,巡捕們私下會以“毒蛇佬”來代稱他。

他的來處格外神秘,所有人隻知道他是五年前接到工部局任命後空降到餘京巡捕房的,至於他為什麼能得到董事們的青眼、來巡捕房之前在何處做事等等問題,至今都是個謎。眾人隻知曉他手段雷霆,上任後不服氣的人都被暗殺,個中細節格外殘忍,一向是巡捕房內不敢提起的禁忌話題。

所以隻要在巡捕房工作過的人都知道,不管多麼天大的事情,都不要去敲巡捕房頂樓的督察辦公室的門,畢竟延誤重大事情還有得論罪,但是要是打擾了督察的清淨,不等到明天的太陽升起來,你就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乾乾淨淨,一筆巨款會在太陽升起時準時放在你家門口,任何想要為你伸冤的嘴都會被嚴密地看管。

褚良鈺此刻正在探長辦公室的沙發上端坐,一旁站著的是威風凜凜、滿臉嚴肅的貼身警衛,站在外頭候著的巡捕們顫顫巍巍的,祈禱自家老大趕快來應付這尊瘟神。

砰的一聲,辦公室的玻璃門被猛然推開,胡雪鬆尷尬地喘著粗氣站在門口整理了下身上的製服,才滿臉忐忑地走到褚良鈺麵前,眼神緊張地亂飄,將周遭陳設全看了個遍,就是不敢與麵前低氣壓的督察對視。

“怎麼了,眼睛不舒服?”不鹹不淡的語氣、不陰不陽的內容,褚良鈺的話輕飄飄地從嘴裡說出,落到胡雪鬆心裡就是一串長長的猜測。

也許是毒蛇佬今日心情好,罕見地沒讓胡雪鬆心裡打鼓太長時間,就繼續道:“想來你也該不舒服了,畢竟我們請的洋人偵探明日就到餘京了,你這個探長的位置也算是給人家捂熱乎了。”

胡雪鬆心頭一驚,自己要是在下頭一直蹉跎著也就算了,如今體驗過了權力的滋味,再讓他放手,可是萬分的不願。

一時之間,他也顧不上褚良鈺眯著眼打量的威壓,直直地將眼神對了上去,語氣急切又恭敬:“督...督察,我這頭已經查出頭緒了,一定在洋人偵探來之前全部結案!”

說著,他突然衝向辦公桌,從裡麵掏出了一遝案件記錄,雙手捧著奉給褚良鈺查看:“您看看,我們查到的大部分都在這裡了,有一些還沒來得及核實的線索今天之內也會去確定好,明天早晨,完整的案件記錄就會交到您還有工部局董事們的桌上...您看,這樣可以嗎?”

一串話說得格外懇切,弓著腰的姿勢也儘顯謙卑,但隻有胡雪鬆自己知道,他是為了遮掩自己眼中的心虛,畢竟與那個冒牌貨的交易一絲一毫都不能讓這條蛇嗅到腥味。

褚良鈺沒有任何動作,仍然翹著二郎腿,雙臂張開倚靠在沙發上,胡雪鬆能敏銳地感受到他如鷹犬般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來回掃視,愈發煎熬。

不知過去了多久,褚良鈺終於接過了胡雪鬆手中的案件記錄,掂量著被他手汗打濕的頁麵笑道:“瞧瞧你,緊張什麼,既然都做好了有什麼可害怕的。”

胡雪鬆如釋重負,配合著乾笑了幾聲,一時不知道該回答什麼。

褚良鈺邊翻閱記錄,邊同剛鬆了一口氣的胡雪鬆閒聊道:“聽說老太太最近和齊家旁支有些不愉快?”

“不過是些家裡長家裡短的閒事,勞煩督察掛心了。”

胡雪鬆不敢再鬆懈了,他總覺得褚良鈺的話裡有話,與他交流的這幾句,都在隱隱約約地圍繞著那個冒牌貨參與的事情來詢問。為了自己的烏紗帽,也為了自家母親的心願,胡雪鬆覺得,自己得做些什麼。

“督察,記錄看著費力,我給您口述一下吧?”胡雪鬆小心翼翼地提出請求,在得到一個未曾抬頭的頷首後,就趕緊開始,“梅山中一直有野獸在活動,兩年前清剿過一批,但今年進山的獵戶又有發現野獸活動的蹤跡。齊家背靠梅山,平時會在山中種植些草藥,他家的少夫人負責此事,時常會出入山林,齊家慘案當日,正是她進山查看藥材的日子,在手腕不小心被工具劃傷後,鮮血味引來了野獸,她一路逃回齊宅,這才釀成了悲劇。”

褚良鈺看著記錄上更加詳儘的字跡,微微點頭。

鮮血引來野獸,在逃跑過程中因陰雲蔽月與野獸拉開了距離,逃回齊宅後藏身於後院池塘中躲過一劫,但受血腥味一路指引的野獸卻跟在她身後,進到宅院裡後,將不明所以的齊家眾人都吃了個乾淨。

“不錯,蠻合理的,”褚良鈺合上記錄,半眯著的眼睛上抬,看著胡雪鬆說,“——是一份合格的敷衍上峰的答卷。”

聞言,胡雪鬆的膝蓋一軟,險些跪在地上,腦中想象了許多被革職後的畫麵,每一幕都讓他的臉更加慘白——其中更多的還是自己被不滿的褚良鈺派人追殺的血腥畫麵。

“就這樣交上去吧,順便把市井間的傳聞解釋下放進報告裡,明早直接給我,我去向董事們彙報”,褚良鈺不知為何並未發作,而是就這樣認下了這份明顯水分很足的,起身時還扶了一把搖搖晃晃的胡雪鬆,替他拉了拉有些褶皺的上衣,而後附在他耳邊輕聲說,“愚蠢,是最好的保命符。”

說完,帶著警衛施施然地走出辦公室,獨留劫後餘生的胡雪鬆癱坐在地上。

巡捕房內發生的一切,不會有人嫌命長肆意討論,就連胡雪鬆也隻是讓外頭守著的巡捕進來將自己扶起來,而後就關了辦公室的門,不允許任何人進來,在裡麵奮筆疾書按照褚良鈺的話開始撰寫報告。

身在茶館的扶枝像是察覺到了什麼,收拾茶案的動作一頓,身周泛起碧綠的光暈,不多時就消散了。

摟著肩說說笑笑走進來的二人絲毫沒察覺到扶枝的異樣,隻是興奮地坐在茶案對麵向她討水喝。

一壺水下肚,解了渴的姬明遠才暢快地指著鄧和對扶枝道:“阿枝,你是沒看到,我們小記者寫的東西真不賴,那報社從上到下每一個人對用一整版去報導齊家的醃臢事有意見。剛才他主編拿著他的稿子又是吹胡子又是瞪眼睛的,左一句太冒進了右一句會惹禍的,結果最後都沒舍得說出不錄用的話,哈哈哈!”

鄧和從袖口裡掏出稿子,撫平卷起的邊緣,眼神堅定地說:“我既然答應了巫昭要讓齊家人做的事情大白於天下,就必須要信守諾言。”

如果不是暫時還需要安撫住胡母,或許這篇文章現在已經見報了。

姬明遠聽到這話,又是一陣開懷的笑,嚷著什麼早先怎麼沒看出來你這脾氣之類的話,晃著鄧和的肩膀開始稱兄道弟。

扶枝眼神雖然落在茶案上的稿子上,但明顯心思不在這裡。

巡捕房門口陣法傳來的不尋常波動,讓她有些擔憂。這不禁讓她又想起一個被忽略的問題——蠱雕,一個不該出現在華國的上古異獸,因何而複蘇呢?

這些異常讓扶枝有些不安,難道在未曾覺察的時候,自己也踏入了彆人的局中嗎?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可在這片天地下,誰才是真正的旁觀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