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局者迷(1 / 1)

巫昭的臉色與前一日相比,已經好看了一些,但仍然是蒼白的。她的精神頭還是不大好,醫生開的藥也不願意吃,但好在是依舊老實地住在醫院,每天不發一言,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鄧和到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被披散著的枯黃頭發遮住半張臉的女子麵色淡漠地靠在豎起的枕頭上,眼神寂寥地看向窗外,聽到有人進入病房的聲音,也不做任何反應,就像一座雕塑,或者是什麼石頭人,在永久地靜止。

“小昭,是我。”

鄧和慢慢地走到她身邊,拖了一張椅子坐在她床邊,聲音柔和,帶著十足的安撫:“今天感覺怎麼樣,醫生說你的身體虧損比較嚴重,要好好調理才能恢複。”

巫昭緩緩地將臉轉向鄧和,空洞的眼神在接觸到他的那一瞬間忽然燃起了一團熱切的火焰,猝然伸出的雙手緊緊地鉗住他來不及掙脫的雙臂,激動地說:“你寫了嗎!你寫了嗎!”

她此刻的神情與昨日下午她剛剛蘇醒過來後的重合起來,毫無求生意誌的眼神生生地被複仇的怒火點燃,愈燃愈烈,以自己最後的生命力為染料,直至油儘燈枯。

鄧和不忍將她的雙手扒開,隻是用尚能自由活動的雙手輕拍著覆蓋她雙腿的被子,將自己能做的再與她確認一遍:“他們做的醃臢事,我一定會讓它大白於天下的,小昭,你要相信我。你隻有好好地活著,健康地活著,才能看到滿街人都在唾罵這一家人的盛景,對吧。”

感覺到巫昭的力道有所減弱,鄧和又趁機繼續勸說:“這群畜生不值得你搭上一條命去玉石俱焚,隻有活著,才能日日痛快。巫族的密林,殷切關心你的族人,都在等著你回去,你現在要是就放棄治療,隻為了與惡人同在一處的過去一同埋葬起來,可不是要親者痛、仇者快?”

或許是鄧和話中的某些詞語觸動了巫昭心底的柔軟,她的手頓時失去了勁力,滑落到膝上,眼神逐漸清明起來。

“對...我還有家...我要回家的,我應該回家的...”

喃喃自語間,兩行清淚順著削瘦的臉頰流下,像是斷了線的珠子,誓要將內心難以紓解的苦痛用純淨的淚滴傾瀉個儘。

鄧和從口袋中拿出手絹遞給她後,就沉默地起身,走到窗口處背對巫昭,給她留出體麵的空間。

沒過多久,壓抑的啜泣聲漸消,微啞的嗓音在安靜的室內響起:“你說得對,要活著,才能看到他們身敗名裂,要活著,才能回家。”

鄧和隨言轉身,這次再看見的那雙泛紅的眼,已經被淚水洗滌掉了執拗與求死之誌,露出了藏在下麵的聰穎與堅韌,雖然早年的單純已被磨損到尋不回一絲蹤跡,但清透的眼底流動的希望讓鄧和相信,天晴後,巫昭仍然是巫族的太陽之女,是那個暢快奔跑在林間的醫手聖女。

“是的,活著,”鄧和帶著和煦的笑意對她頷首,“為了活著,我們有些事情需要做...”

......

與鄧和這邊的情況中,胡宅正堂中的氣氛可謂是極為詭異。

胡母坐在主位,胡雪鬆與扶枝分坐兩側,三人隱隱有鼎立之勢,眼神各異,暗藏玄機。

“你剛才說的可是真的?”胡母耐不住性子,率先對扶枝發問,抬手止住欲言的胡雪鬆,身子向扶枝方向微微傾斜,“聽你方才的意思,當也是知曉齊家內部的事情,不過我實在是不明白,你這個與齊家毫無關係的人為何要以假身份上門?”

“自然是為了給老太太您,”扶枝嘴角的笑自信而從容,眼神轉向胡雪鬆,“——以及胡探長,破局來的。”

“破局?用得著你這個冒牌貨?”胡雪鬆圓臉上掛著的一對小眼睛靈活地翻出了眼白,轉頭對著胡母說,“母親,你彆聽她巧舌如簧,前幾日在巡捕房就是她誆我是鄴陵齊家人,借此去看了嘉澍堂兄的屍體,現在又找上門來,誰知道她肚子裡裝著什麼壞水。”

聞言,胡母的眼神裡的戒備多了一些,正猶豫著要說些什麼的時候,被扶枝及時出言打斷:“還是那句話,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以鄴陵齊家人的身份出麵,與老太太您一同登報,聲稱鄴陵齊家人心痛餘京齊家慘案,因此來餘京的目的是替餘京齊家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料理後事,以及主持遺產繼承一眾事情,並聲明絕不侵占餘京齊家一分一毫錢財,此前有奸詐小人借鄴陵齊家之名從中挑撥,因此有此澄清。”

“自此以後,那些打著所謂齊家人上門收歸產業名號的人,才是冒牌貨。文章中需大肆渲染齊家僅存女眷的慘,借此激起民眾的同情,加上餘京齊家在本地的影響力和名譽,我相信,貨行不僅會完璧歸趙,而且吃裡爬外的經理、管事們還會奉上孝敬,畢竟來齊家產業消費的貴人們最在意名譽,要是貨行沾上了事情,他們也會被各家共同抵製。”

“而且,齊家做的是南北貨生意,貨行的生意隻不過是在與鄴陵齊家人對抗中有關臉麵的部分,拿下來不過是小事一樁。貨源渠道與固定的合作夥伴作為齊家產業最重要的部分,才是重中之重,但大家都是體麵人,隻要消息散出去的快,他們自然會選擇最有利的選項。”

一番話下來,將胡母未曾想到的後續計劃全都鋪陳開來,不僅打消了她對扶枝的戒備,還若有所思起來。

胡雪鬆見狀,身子向上一提就要開始反駁,扶枝卻也沒給他出言的機會,遊刃有餘的話語直接拋到他臉上:“讓我想想,胡探長要的是什麼呢...哦,我知道了,要的是一個對內對外都有功有績的‘真相’。”

扶枝擺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樣子,而後靈機一動地說:“‘野獸吃人’怎麼樣,與勞什子鬼嬰無關,也足以轉移市井間的關注。”

“我不需要一個編造的結果,你不要再妖言惑眾了,從我家裡離開!老李,帶人把她給我趕出去!”胡雪鬆對這個舉止莫測的女子實在是忌憚,他的內心一直有個聲音在警告他此女的危險,這種莫名的預感曾經在過去數次拯救他於水火中,他始終對這種神秘的預感深信不疑,所以大喊著家中護衛,準備將扶枝趕出去。

不知道為何,在胡雪鬆喊完話,外頭雖然是一陣騷動,但硬是沒有一人前來。

扶枝似是早有預料,仍然老神在在地端坐,直到外頭騷亂逐漸變得悄無聲息,才繼續道:“作為餘京本地人,胡探長你應該知道梅山野獸不是空穴來風,前幾年還有因此重傷者,不過是一兩年的光景,胡探長怎麼就這麼篤定是我在妖言惑眾?”

胡雪鬆有些心亂,他的內心有兩個聲音在嚷嚷,一個告訴他此案毫無頭緒,此刻聽聽這個女人的話並無壞處,另一個則是反複吵著外頭不對勁,定是這個女人用了什麼手段。

舉棋不定的胡雪鬆看在扶枝眼裡,就是一隻掉進陷阱的小蟲,掙紮著,卻無法自救,隻能清醒地被蛛網包裹。

她語氣放緩了些,不再如先前一般的傲然,蠱惑地再添一把柴:“梅山早就被齊家圈入自家地盤,野獸雖然兩年前被清剿過一波,但這幾年的調養生息隻會讓饑餓的殘餘者變本加厲,如果這時,某個來自齊家中的冒失鬼誤入了山林,而她身上恰好又有血淋淋的傷痕,是不是就會無意間被野獸盯上呢?齊家就在山腳下,野獸循著人味過來也不是沒可能。”

隻要胡雪鬆動心了,那計劃就成功了一半,扶枝相信姬明遠的能力,他既說事情已經辦妥,那就是任憑巡捕房這些草包再查上個三五天都查不出什麼破綻來——隻要胡雪鬆動心,就不怕巡捕房不按照野獸吃人的線索查下去。

“齊家宅子裡的二三事想必老太太和胡探長比我知道的多,誰會帶著傷口身處山林,這種說法是否無憑無據,想必二位應當有些想法才是——對了,受傷的人應該要去醫院治療吧,不知道胡探長有沒有跟我想到一塊去呢?”

胡雪鬆忌憚的眼神明顯不如先前堅定了,扶枝說的樁樁件件都有所依據,齊宅淩亂的現場除了給巡捕們造成了極大的震撼,並沒有留下太多的線索,但這或許正是野獸的習性,不講章法,殘殺撕咬,如果再去勘察後能找到腳印的話......

計劃奏效了。

扶枝款款起身:“既然二位對我仍有所戒備,那我也就不多說了。如果你們相信我,想明白後就派人到巡捕房對麵的飯館留個口信,我知道後自會再來尋你們。”

“兩日,我的幫助隻限兩日內——或許兩日之後,真正跟你們撕破臉的鄴陵齊家人就要將齊家貨行搬到鄴陵了吧。”

她轉身得十分乾脆,並不在意身後胡母嗓子裡擠出來的短聲。直到走出院門,看到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低聲呼痛的護院們,才同在門後走出的姬明遠說道:“乾得不錯,老規矩,回頭在你爹麵前誇誇你。”

姬明遠聞言瞬間咧開嘴笑得開懷,跟在扶枝身後邊走邊說:“那可太好了,他老人家聽說咱們在梅山的事情了,昨天在醫院門口還數落我辦事不妥帖,讓你跑前跑後的,要我回家受罰呢。你跟我一起回去,這樣我就不用挨罰了!”

扶枝失笑,坐上車後又調侃道:“原是還有這一層隱情,那我可要再加加碼了——派人緊緊盯著胡雪鬆和老太太,最遲今晚,他們必有動作。”

後言淹沒在汽車的引擎聲中,無人知曉車內二人又密謀了些什麼。

不過以人心做陣的此局中,棋子們俱已入場,再難逃脫。

當局者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