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雨連綿的午後,叫人心情不甚愉悅,低垂得像是要壓到頭頂的天空,讓人有些喘不過來氣。
胡宅裡蔓延的緊張氣氛卻比天氣還令人窒息,本就低眉耷眼的下人們此時都躡手躡腳地做著事情,隻有幾個在主人家麵前得臉的管家之流的下人,站在通向後院的門前不斷張望著,希望看到愈發尖銳的爭吵聲之下到底發生了什麼。
“都給我滾!滾得遠遠的!主家永遠是主家,你們這種吃絕戶的人不配姓齊!”
儘管已上了些年歲,胡母的聲音卻還是格外中氣十足,此刻罵起人來更是粗氣都沒喘一下,扶著她的兒媳滿臉擔憂,她卻渾然不覺,隻是朝著院子裡烏泱泱的一群人的揮著拐杖,用儘渾身力氣將他們向門外驅趕。
如果昨日在街上瞧見胡雪鬆被圍堵的人看到此刻的一幕,一定會一眼就認出眼下被驅趕的這些人,正是昨日圍著胡雪鬆,不讓他從包圍中走脫的衣著華麗的那群人,而胡母就是昨日暴打胡雪鬆的主人公,甚至就連她手中的這根拐杖,都在昨日街上的鬨劇中充當了“武器”的角色。
被驅趕的十數人神色各異,明顯是領頭的一個中年男子站出來,一把抓住胡母胡亂揮舞的拐杖,有些嫌惡地開口:“姑姑,我們敬你為長輩,唯恐你獨木難支,難以料理這滅門的後事,所以就直奔餘京而來看望你,也是為咱們齊家來撐腰。你怎麼就能聽信讒言,以為我們是為了彆的目的來的呢?”
話中的意思全是為胡母著想、為齊家著想,但他不耐煩的表情讓他內心真實的想法一覽無餘,胡母看著他毫不掩飾的惡意,火氣愈發旺盛,直竄天靈蓋。
如果不是她昨天下午被濺起的臟水弄濕了衣服,也就不會想著去旁邊的齊家貨行換一身衣服,或許直到齊家產業被他們這些鄴陵齊家人全部蠶食殆儘,胡母都不會察覺到一絲一毫。
她是齊家的女兒,但也隻是餘京齊家的女兒。
餘京齊家是主家,鄴陵齊家永遠是比自家低一頭的旁支,這是胡母作為齊家女認定了數十年的真理。可如今仰餘京齊家鼻息生存的旁支,居然在暗地裡偷偷做犯上的勾當,這是她絕對無法忍受的,哪怕如今齊家如今就剩她一人,也要守住祖上傳下來的家產。
想到這裡,本來因怒氣而顫抖的四肢突然冷靜下來,胡母暗自下了某個決心,掙開兒媳的攙扶後發出一聲厲嗬,將外頭所有等待鬨劇結果的下人們全都叫進來,一起將這群外表光鮮亮麗、內心肮臟的鄴陵齊家人趕出去。
又是一陣雞飛狗跳,在胡家門外無數道看熱鬨的眼神中,鄴陵齊家人被狼狽地打出了門,口中罵罵咧咧地離開了。
胡宅的這一出大戲早就在扶枝等人的計劃中,姬明遠自從昨日親自開車濺濕胡母的衣服後,就派阿大和阿二一直守在胡家附近,為的就是不錯過這一場大戲。本以為胡母昨日趁夜就會鬨起來,但沒想到她還挺有章法,昨夜先是派人偷偷請了餘京的大律師入宅子請教了些什麼,然後在第二天一早才鬨起來。
在阿大阿二為三人活靈活現地轉述完胡家門前的情景後,姬明遠就叫他們繼續去盯著了,在兩人身影走出茶館的門後,才從懷裡掏出了一張滿是字跡的紙張,同扶枝和鄧和說道:“昨天胡家老太太派人去請的大律師是留洋歸來的才子,偏通遺產繼承,據說鄴陵政府那頭修定民律時,還曾請他去做了顧問。我費了些時間,才從他的助理那裡得到了昨日胡家請他前去的一應細節。”
紙張被擱在茶案上,鄧和拿起來仔細閱讀,扶枝則是等著姬明遠的下文。
“果然,她最在意的還是齊家的財產的歸屬,向大律師詢問的相關細節也都是有關自己是否能通過法律手段繼承齊家財產。但是很遺憾,她得到了一個否定的答案。”
雖然民律在最近十幾年進行了修訂,但老朝廷留下的思想沉屙仍然存在,在遺產繼承法中,第一繼承人是一族之長,其次是妻、直係親屬、親兄弟等人,雖然胡母算是齊家的直係親屬,但法案考慮的人選或僅在齊家的男性親屬中,胡母作為一個出嫁了的齊家女,已經不算是嚴格意義上的齊家人。
齊家大部分的產業在齊嘉澍成功開拓滇省的藥材渠道後,就被齊老爺交給了他。胡母也是在兒媳的提醒下想到這點,既然作為一族之長的齊老爺已經故去,那作為齊嘉澍妻子的那個外省女子,應當是繼承財產的不二人選。儘管她依舊持有對巫昭的嫌棄之情,但在這種前有狼後有虎的情況下,這個浮萍一樣的女子或許是自己最好的選擇——後續再為她尋一門安身的好親事,這些財產不就又回到自己這個齊家人手裡了嗎?
她自以為將所有的謀劃藏得很好,但言語中的雀躍與傾向都被大律師看透,再經由助理的嘴,最後傳遞到了三人麵前。
鄧和看著紙上的字,唇邊的笑意越來越深:“看起來,她真的很著急,那麼按照我們先前的計劃,現在她應該已經得知了巫昭的消息。”
姬明遠對著他點點頭,但表情明顯有些顧慮:“就這樣把巫昭的信息放給胡家老太太,真的是個好辦法嗎,畢竟她與齊家人的感情很深,直麵滅門凶手的話,會不會寧可拋棄家產,也要讓巫昭接受懲罰呢?”
“不會的,因為給到胡雪鬆以及老太太的信息,根本就不是巫昭與蠱雕犯案,隻要巫昭不說,他們就永遠不會知道事情的真相。”扶枝靠著椅背緩緩開口,這幾天高強度的奔波讓她一向不喜動彈的身體有些犯懶,“胡雪鬆這等庸才在齊宅找不到到什麼有用線索的,要是他發現了什麼,早就去梅山裡搜山了。蠱雕來無影去無蹤,齊宅又建在僻靜處,除去前夜裡在梅山的動靜大了些,此前並未驚動外頭的人。所以巫昭現在在整件事裡的身份,僅僅是個在凶案中莫名幸存的嫌疑人,我們將她送到胡雪鬆的視線中,反而是拿住了主動權。”
隻要胡雪鬆還在意他剛坐上的探長之位,扶枝為他寫好的“案件真相”就不會白費。
想到這裡,扶枝向前傾身,向姬明遠詢問以及囑咐道:“山中的痕跡做好了嗎?梅山中此前應當是有些野獸在的,不過因為蠱雕時常光顧的原因,或許不會有機會露麵。野獸行動的痕跡做好之後,可能還得需要你們去抓些野獸放進山裡。”
姬明遠早就將昨日他們商量的計劃爛熟於心,對於自己要做的部分也是第一時間就安排下去了,自己統領天璣堂做事如臂使指,方才阿大阿二來會話時就順便彙報了此事的進度,如果不出意外的話,現下山中會莫名出現了許多野獸行跡,如果有心人按照痕跡查下去的話,還會在山中聽到野獸瘮人的嚎叫,並且在塵封的案件記錄中,找到許多類似“梅山野獸吃人”的舊聞。
巫昭用來故布疑陣的“鬼嬰”一說,極為粗劣,但剛好為扶枝安排的“真相”作掩護,讓胡雪鬆以為,撥開一層假象後,有諸多證據支撐的“野獸吃人”正是真相,而巫昭在這件事裡的罪責,將被定性為界限模糊的“過失”。
此時距胡母氣勢洶洶地將鄴陵齊家人趕出門已有幾個小時,扶枝估摸著這位氣性不小的老太太此時正在琢磨著如何行事,也到了自己這個“鄴陵齊家人”該出場的時候了——胡雪鬆這時或許也正要回家吃午飯。
台子都搭好了,各路角色也該粉墨登場了,扶枝起身,對著鄧和說:“時間差不多了,我要出發了,你也去醫院找巫昭吧,這可是救她命的事情,她自己不願意活倒是也行,彆到時候臨場反水,叫咱們幾個搭進去了。”
鄧和也隨之起身,應下後與扶枝分頭行動,姬明遠擔心扶枝在胡雪鬆麵前再露麵會有什麼問題,幾番衡量後還是準備與她同去。
汽車很快就停在了胡宅門前,一身昂貴洋裝的小姐從車上下來,仰著頭自稱是“齊小姐”,是與胡家老太太道歉來的。開門的下人不敢擅自做主將這個陌生的小姐放進去,唯恐胡母因此將自己和這位齊小姐一起趕出去,但礙於周圍有一搭無一搭窺探的八卦視線,還是硬著頭皮說了句他進去問一下。
過了許久,胡宅的門再次打開,隻不過這次換了一個下人,表情有些不自然地請齊小姐和她身後麵色不愉的隨從入內。
胡母此刻正坐在正堂之內,穿戴得格外財氣外露,大有一種要用金錢亮瞎鄴陵齊家人狗眼的架勢,可出乎她意料的是,下人引入的“齊小姐”並不是她此前見過的任何一張臉——甚至與她前兩年去鄴陵遊玩時,見過的全部齊家人的臉都匹配不上。
麵上的趾高氣昂變作狐疑,胡母有些遲疑地問道:“你說你是上門來道歉的鄴陵齊家人?我怎麼沒見過你。”
“齊小姐”,或是說第二次扮上這套裝束的扶枝,帶著一臉溫婉的笑意,語氣頗有深意的回道:“老太太不認得我是應當的,不過您兒子胡探長是認得我的。不過想來您見沒見過我也是不打緊的,隻要我是以‘鄴陵齊家人’的身份上門、願意對餘京齊家人低頭的‘齊小姐’,不就夠了嗎?”
意味深長的語氣加上頗有深意的話語,讓胡母腦中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閃光,她或許找到了反擊的關鍵。
“你個冒牌貨怎麼還找上門來了!”
還不待胡母思考明白,怒氣衝衝的質問就從扶枝身後而來,一身製服的胡雪鬆一下子就擋在了胡母與扶枝之間,圓臉上的威脅並不讓人感到害怕。
扶枝的眼睛一亮——終於來了,我等待許久的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