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吳之山(1 / 1)

雖然和預想的計劃有些出入,但扶枝對眼下的狀況接受良好。

隨著朝陽的升起,罕見的晴日讓空中的風都格外涼爽,雖然不知道蠱雕的大爪子究竟要落在哪塊地盤,扶枝還是覺得情況不算太壞,起碼她打入了敵人內部。

與她樂觀的心理活動不同,巫昭看著她的眼神中充分暴露出了內心的驚恐。

“你...你不害怕嗎?”巫昭小心翼翼的發問,生怕這個語出驚人的女子又說出什麼駭人之言。

“那你跟著齊嘉澍離開巫族的時候害怕嗎?”扶枝沒有正麵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將問題拋了回去。見巫昭的神色突然黯淡下來,扶枝並沒有說什麼,隻是將新葉鞭又變了個樣子,翠綠的藤條在蠱雕的爪子下麵化作一個椅子,自己穩穩地坐了進去。

清風拂過裙角,扶枝的聲音也隨之輕輕響起:“豢養這樣一個異...阿妹,哪怕是對於一個巫族人來說也很困難吧。”

她想從巫昭這裡知道的東西有很多,巫族人的現狀、蠱雕從何而來、齊家人到底做了什麼事、她腹中的胎兒是否真以邪術練成了毒物等等,可是在開口的那一瞬間,她突然想到了鄧和不久前安撫巫昭的樣子,下意識地學著他的樣子,笨拙地挑選了一個沒那麼切中要害的話題發問。

巫昭的姿勢並不像扶枝這樣愜意,她被蠱雕的爪子緊緊抓著腰際,以古怪的趴伏姿勢同扶枝交談。但不舒適的狀態並未阻擋記憶的展開,她隨著扶枝話中的引導回想,清澈的眸中終於露出了疲憊之外的神色。

不過片刻,她眼中懷念就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敗。

扶枝見狀,也沒再過多詢問,隻是安靜地坐在藤條椅上眺望赤紅的霞光。無言間,一道流光無意中脫離扶枝身側,玩耍似的附在巫昭身上,為她也編成了一個藤條椅,巫昭詫異地向扶枝看去,卻見到了一副非常自然的神情,好似這一切與她無關。

緘默持續的時間明顯比扶枝預計的要短,在她的猜測中,蠱雕應該會飛往它上古時期的居所“鹿吳之山”,這座山雖然坐落於赭水一帶,但是明顯與餘京有些距離。

出乎意料的是,不過在滿天紅霞堪堪退散時,蠱雕就調整角度,朝著下方降落。扶枝遠遠瞄去,蠱雕的目的地應當是一座孤立於海島上的山峰,峰頂被山嵐簇擁著,叫人會誤以為霧氣之上是平地,而山尖是地麵上冒出的嫩筍。

再近些,扶枝更清楚地看到這座山上滿是鬱鬱蔥蔥的綠,蠱雕翅膀帶動的巨大氣流驚動了山中飛禽走獸,綠幕之下是好一陣亂聲。

雖不能準確叫出這座山的名字,但扶枝還是能判斷出這並不是蠱雕上古時期所居住的鹿吳之山。書中記載,鹿吳之山無草木而多金石①,這般生機盎然的地界,怎麼說都與描述不搭邊,再加上此地當是與餘京距離不算遠,與她記憶中鹿吳之山的位置有些距離,所以怎麼也不可能是到了鹿吳之山。

在蠱雕爪子落地的前一刻,扶枝解開了自己和巫昭身上的綠葉,既然蠱雕再次現身人世,且反常地未居鹿吳之山,說明其中必有外力參與。

揭開謎底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去問巫昭,但她顯然不會對扶枝和盤托出。同人交談一向不是扶枝擅長的事情,以往茶館生意不佳,一半是因為自己怠惰,將茶館的“經營時間”折半,另一半的原因就是她不通世間不成文的彎彎繞繞,開口就是冷冰冰的詢問,讓有心卻愁的客人愁緒更濃。

扶枝從不是等著誰來幫襯的性格,哪怕不擅長,也總要先去做才是。

剛一抬眼,扶枝就瞧見巫昭親昵地撫摸著蠱雕翠綠的羽毛,嘴裡還低聲地說著什麼,雖然聽不太清,但從她舒展的眉眼上看起來,總歸是些愉快的話題。

一人一雕聯絡感情結束,巫昭拍了拍蠱雕的翅膀示意它離開,蠱雕卻一動不動,深紅的眼睛向前看去,危險的視線落在了扶枝身上,直到巫昭再次拍著它的翅膀催促,它才離開。

說是離開,不過就是飛到山峰的另一側,距離之近,連它再次降落的巨響扶枝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不過巫昭願意讓蠱雕離開,二人單獨麵對麵,就是個好兆頭。

“跟我過來吧。無論是想抓我回去承擔罪責,還是圖我這身血,現下都有些難度了,不如聽我講講我的故事吧。”

身處蠱雕的地盤,巫昭的狀態明顯好了起來,與幾個小時前如同驚弓之鳥的狀態大相徑庭。她率先動身,領著扶枝向不遠處的一個山洞走去。

這個山峰上唯一的洞穴,從外頭看起來平平無奇,但視野絕佳,是個躲藏的好去處。

說是洞穴,實際上就是一呈帆形的天然石壁,頂部呈弧形的部分恰好與密林相接,堪堪算作一個洞穴。

背靠著石壁,一個簡陋的木質房子依勢而建,劈砍痕跡不均的圓木參差不齊地摞成房子的立麵,縫隙間被人用苔蘚仔仔細細得填充起來,顯然是一個力氣不大但對房子格外用心的人所做。

巫昭熟稔地推開沒上鎖的門扉,屋子裡的陳設在晨光的照射下一覽無餘地展示在了扶枝眼中。屋內的家具簡直少得可憐,隻能滿足居住者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可仔細看去,無論是窗邊桌子上的一盆安靜沉睡的曇花,還是簡易木床支柱上信手雕刻的紋樣,都讓屋子主人對未來生活的憧憬萬分昭然。

屋子的主人走到窗邊的桌子旁,將桌上的曇花挪動了些許,又像變戲法似的從花盆後邊拿出了一個缺了岔的瓷杯和一個沒有蓋的水壺,靦腆地笑著為扶枝倒了杯水,並示意她與自己對坐:“招待不周,還望諒解。畢竟這個地方,我從沒想過還能再回來——還帶了個客人回來。”

扶枝按照巫昭的話,在她對麵的凳子上坐下,指尖撚著曇花未開的花瓣,視線從花慢慢挪向麵前人:“你應該知道我也不是什麼尋常人,所以想要說什麼儘快講吧,山中靈力充足,或許不多時之後,你的小阿妹就阻攔不住我帶走你了。”

巫昭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但精神頭卻肉眼可見的好起來,如同一旁的曇花,是一團綻放片刻就會沉眠的姝色。

“我或許是認得你的,”巫昭的開場白來的有些沒頭沒尾,蒼白的笑容無端地掛在唇角,“巫族人傳承的秘密,要遠比世人知道的多得多,不過這些貪婪之徒都隻能看到我們身體裡流淌的血,看不到我們真正的價值。”

“巫族之血,功效良多,救人於水火、培育精純草藥,甚至是為凡人延年益壽,都不在話下。尚在家中時,長輩們時常為我講述祖先們被抓捕的慘痛經曆,但我從來都沒記在心中——我想著,就連人丁凋零的巫族中的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外頭世界的人又怎可一概而論呢?”

“現在每每回想起在族中聽訓後的暗自不忿,我都覺得自己錯的離譜,就算拆了我這一身骨頭,我都想回到那時告誡我自己,這樣的天真會葬送自己的一生。”

她眼角有一顆小巧的淚痣,此刻正隨著激動的情緒痙攣,世人常說凡生有淚痣者,會為情愛所累、為情愛所哭,糾纏的姻緣隨著這一點標記同她幾世不休,是愛人為她流儘的最後一滴淚。可誰又知曉,這究竟前世的自己拆骨泣血都想告誡轉世的警示之印,還是名為情愛實則囚困的“愛人”設下的牢籠?

扶枝不懂所謂情愛,但她清晰地知曉欲望。無欲則剛,可三界生靈萬萬,誰又真能撇去欲一字。

窗外吹起一陣風,巫昭未紮的枯黃發絲隨之搖蕩,她的嗓音有些啞,但出口的話卻極為流暢,好像早已在心中措辭了無數次,終於找到機會與人傾訴:“齊嘉澍是三年前,也就是十四年的六月末踏入巫族所在的山林的。他誤食了林中劇毒的菌子,剛好被去采藥的族人撿到。最開始,我隻是聽說族中又診治了一個中毒的外人,沒把他當回事,畢竟巫族每年隨手治療的外人沒有上百也有數十人了。族中長輩對生人極為戒備,一旦他們痊愈,就會不由分說地將人丟得遠遠的。”

“可是齊嘉澍不知用了什麼招數,竟然哄得族長將他又留了不少時日。彼時,我正是年少不經事,以為能得族長認可的外人定是好人,經常偷偷去尋他說話。他說自己是為家中重病的長輩來尋林中生長多年的滇重樓,我竟然也就信了,將這長於我族密林中的珍貴草藥偷了許多給他,他也因此得知巫族所居之地遍布名貴草藥,而頓起貪念,都怪我!”

說到最後,巫昭的聲音陡然提高,杜鵑啼血般令人心驚。她話音剛落便開始猛烈地咳了起來,扶枝見狀將唯一的那杯涼水推向她,見縫插針地詢問:“那你是如何跟他來到餘京的呢?”

“我是族中的聖女,能力本就超於他人,齊嘉澍連林中草藥都貪得一顆不落,又怎能放過我這個身懷巫血的女子?他刻意對我小意溫柔,叫我最終背叛了巫族不得出世的訓誡,與他私奔。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我又怎麼會離開我所有的家人,孤身一人身陷囹圄!”

眼見巫昭愈發激動,尚未恢複靈力的扶枝唯恐驚動休憩的蠱雕,隻好勢如雷霆地點在她腦後的啞門穴,叫她先昏睡一陣。

輕柔地將她耷拉下來的腦袋的慢慢放在桌子上後,扶枝從吱嘎作響的凳子上起身,伸了個懶腰。身上的衣褲早已因這一整夜的奔波變得褶皺,褲角處還沾了些黑色的汙漬。從頭到腳都是一副淩亂的樣子,她低頭將自己的樣子從腳看到手,發現也沒必要再花心思在意儀容了,便直接將頭上簪得巋然不動的烏木發簪取下,隨手用它劃破了掌心的皮膚。

該乾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