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巔一戰(1 / 1)

鮮血從扶枝豎起的拳心流出,從大顆大顆的殷紅液滴逐漸聚成汩汩細流,恰好全部被半空中懸浮著的凝魂盞接住,狀似茶盞的形體在光照射下忽隱忽顯,鮮紅的色彩卻在進入其中的一刹那隱去行跡,消失得無影無蹤。

少頃,盞沿漫出些許紅痕。扶枝見狀將緊攥的拳頭打開,平攤向上,從巫昭的袍子上隨手撕下一條布帶,將取血的掌心牢牢地捆紮起來。

做完這一切,扶枝才將懸空的凝魂盞一提,向屋外走去。

此山獨立小島之上,從山頂遠眺,東見蔚藍如鏡的海洋,西望曲折無邊的沿灘,小島與陸地有些距離,與餘京郊外的梅山更是有個百裡。

要帶巫昭回餘京,恐怕必須要過蠱雕一關,而與蠱雕這極難避免的一戰,扶枝孤立無援。

扶枝不喜歡這種感覺,雖然她也不太懂所謂不喜歡是什麼,但姬明遠曾告訴她,心頭煩躁的時候或許就是不喜歡,那麼按照她現在的躁動程度,應該是極度不喜歡這種局麵了。

儘管她不是凡人,但這副軀殼實則與凡人無異,茶館中常年的怠懶讓她的身體實在算不得健碩,方才的失血此刻已經顯露出弊端,輕微的眩暈感讓她決定速戰速決。

並烏木簪引血,以參天古樹為紙,流淌的鮮血在崎嶇的樹皮上留下了力透表皮的痕跡,彎彎曲曲,好像一團沒有意義的圖畫,可但凡仔細端詳,就會被其中噴薄而出的古意攝住,意識不斷下墜,直到被吸入另一方天地。

一連炮製數個血籙,直到凝魂盞中的鮮血消耗殆儘,扶枝才有些氣虛地滑坐在地上休息。

“真是麻煩,”她低聲呢喃,抬手將散落的長發重新簪起,“回去一定要讓姬明遠再給我多貢些念力,這一趟可虧大發了。”

撫著整齊的鬢角,扶枝抬頭看了眼天邊正耀眼的太陽,估摸著時間距鴻門的三日之期所剩無幾,不待嘴唇恢複血色就撐著地麵踉蹌起身。

五棵染著她鮮血的大樹,正和她五感相連,此時受她影響突然無風自搖,抖落下許多尚翠綠的樹葉,未落地時便收到牽引,自各自方位同向隱藏的陣眼聚起,直到齊齊消失在某個點時,凝魂盞才隱隱約約地露出身形。

包含著強大規則之力的陣法,加上內置小天地的凝魂盞,輔以血籙,隻要現在蠱雕的力量不足上古時代的十之五六,扶枝便有信心與之一戰。

拖著有些沉重的身體再次推開了巫昭小屋的門,扶枝逆著光再次打量著這個屋子,每一處擺設中都灌注了巫昭對擺脫齊家後的向往,可令人惋惜的是,她費儘心思逃脫齊家後,卻還是沒機會步入這夢想中的自由生活。

腳步放輕,扶枝挪到那張簡陋的木床上闔眼休養生息。這是大戰前最後的時間,山中充盈的靈氣補充了她超額消耗的部分,新葉鞭早早化形,在她伸手可得的位置蠢蠢欲動,但失血帶來的虛弱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緩和的,好在這番心血不會浪費,陣法能發揮的作用,要遠比這些鮮血在她體內運轉來得有用。

不過是分神須臾,猜想那兩個聒噪的男人此刻慌亂的片刻工夫,桌上趴伏著的巫昭便逐漸有了聲響,迷迷糊糊轉醒時還摸著後頸處輕聲呼痛。

“醒了?”

扶枝毫無鳩占鵲巢的自覺,看到主人家醒了之後還是靠在人家的床上沒有動作,直到巫昭想起昏迷前是扶枝突然出手襲擊了自己,防備的架勢再次出現時,她才施施然起身,走到巫昭麵前,伸出手。

“走吧,後麵的故事,有個人或許比我更想知道。”扶枝腦中浮現出鄧和在聽謝叔講述時的神情,十分確定地說出這句話。

巫昭的命一向由不得自己決定,從她踏出巫族密林的那一刻起,就是一步錯、步步錯,現在再說什麼都晚了。

她從與這群莫名找上門來的陌生人打照麵的第一刻起就知道,他們不是巡捕房那種酒囊飯袋,不是為了表麵的答案而來,而是真真切切地想要一個真相,一個從頭至尾都浸著痛苦的真相。

什麼鬼嬰,什麼至毒,都不能拿來搪塞他們,起碼是不能拿來搪塞麵前這個神秘的女人。

巫昭像一朵正在凋零的花,明明窗外就是明媚的陽光,可她卻不可阻止地走向衰敗與滅亡。

“好。”

許久,久到扶枝馬上就要強行動手拉走她的時候,巫昭終於抬起她那顆亂糟糟的腦袋,碎發之下是一張輕快的笑臉。

“看來我與簡單幸福的生活終究無緣,”隨著扶枝走出屋子,巫昭站在小屋門口看了它最後一眼,“不過,擁有過,也算值得了。”

門扉重重地合上,扶枝剛想叫她先行安撫蠱雕,不料這頭巨獸卻先於二人一步,察覺到了巫昭的去意,又是一陣攪得人五臟六腑都要移位的嬰啼聲,從山峰另一側快速逼近。

陣法瞬間被激活,從樹乾上傳來的感覺讓扶枝第一時間反應過來,迅速地拉著巫昭避至石壁後。

蠱雕因感受到飼養者試圖割離因果離開,情緒十分不穩定,狂躁的叫聲讓巫昭捂著耳朵跪倒在地。

扶枝無暇顧及她,迎著蠱雕的方向就衝了過去。

新葉鞭早就化作實形,戰意十足地附在她虎口處,鞭尾正隨著扶枝踏風而行的步伐在空中舞動,伸展的身姿下一刻就欺身上前,卷住前側某棵高樹伸出的枝條,接力將扶枝向上一拉,躲過蠱雕頭上雙角的突襲。

蠱雕見一擊不成,爪子緊緊抓地,在揚起的塵土間停住向石壁衝撞的勢頭,調轉方向又朝著剛剛爬上樹枝的扶枝奔去,瞄準時還看到這個渺小的人類對自己挑釁一笑,巨大的身軀積攢的怒氣更加濃厚,行進速度猝然提升,莽撞地刮倒了周遭許多樹木,這一來一回,場上能完好地立住的高樹唯有扶枝畫下血籙的那五顆。

扶枝單手扶著盤虯臥龍的高樹,氣定神閒地看著蠱雕不斷逼近自己,不斷逼近五木化靈陣的陣眼,原本因失血而略發蒼白的臉頰,也在聲如擂鼓的心跳中變得紅潤,眼眸中閃著勢在必得的精光。她下頜微抬,不斷估算著蠱雕距離陣眼凝魂盞的距離。

十五步...十步...五步!

掌心頃刻炸開刺眼的綠光,順著與她相接觸的樹乾流淌進血籙深刻的筆劃中,如同一抔清水彙入了乾涸的河道,眨眼間,五棵高樹的上的符籙連同地麵上相連的紋路就亮了起來,繁複冗雜的線條浸潤著扶枝的血,再加上源於天地自然的靈力,致使蠱雕從踏入陣法的第一刻起,就失去了逃走的機會。

五指收攏,扶枝像一名老練的傀儡師,毫不拖泥帶水地拉著絲絲入扣的靈力絲線,將陷入陣法的蠱雕強力逼入凝魂盞的小天地。

當蠱雕感知到自己逐漸偏離方向,正在不受控製地向一個虛影奔去時,慌亂地想要調整方向,但為時已晚,它距離那危險的盞口隻剩下最後一步。

“不要——”

好不容易從蠱雕叫聲的影響中恢複過來的巫昭,轉身過來後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麵就是蠱雕不可逆轉地消失在虛空中,輪番閃爍著紅芒與綠芒的奇怪陣法纏住了它的每一根羽毛,將它拖進了一個瞬時出現的巨大茶盞。遮天蔽日的茶盞此刻承裝的不是茶水,而是她的阿妹。當她下意識地驚呼出聲時,已經什麼都阻攔不了了,茶盞上繪製了眾多的紋樣,每一道顏色都給她十足的危機感。

她知道這不是凡物,蠱雕也不是,自己與扶枝亦不是。她從在梅山裡撿到蠱雕的那一刻起,其實心底就對蠱雕的終局有所擔憂,巫族的典籍中曾經記載了這種奇怪的大雕,栩栩如生的畫像下是用朱砂標注的警示字樣,可巫昭總是想著赤紅字樣下另外的標注——祖先曾於鹿吳之山與其結緣,性忠誠。

儘管它在她最灰暗、最絕望的時候出現,被她飼養、被她利用,犯下了不可饒恕的殺孽,可自己卻總是私心作祟,想要留下這個唯一全心全意對待自己的小獸。

“我才是最大的罪人...”不怪族長將齊嘉澍多留的那些時日,也不怪他的貪婪與誘惑,更不怪齊宅眾人的漠視與欺辱,都怪我,都怪我....我才是最大的罪人!

巫昭跪坐在地上,淚如雨下,可嗓子裡卻一聲哽咽聲都發不出,木然的眼神定定地望向蠱雕消失的位置,腦中走馬燈似的回放起從初遇到相處中的各種細節,手掌不斷攥緊,直到指縫間有點點殷紅滲出。

蠱雕帶來的威壓消失殆儘,扶枝一身輕鬆地走向巫昭,卻在看到巫昭表情的時候變得遲疑。

她曾無數次看到過這種表情,比茶壺大不了多少的臉上粉飾著月光一樣慘白的神色,與果仁一般大小的眼睛裡變幻著不同的苦痛,四肢僵直在原地,整個人如遭雷劈——也許是被從內裡徹底粉碎了信念。

扶枝疑惑地停在原地,明明事情已經結束,因巫昭而起的可能會為禍人間的因果也被扶枝解決掉了,她怎麼反而比之前聽到自己要抓她回去時更不開心了。

耀日隱藏了蹤跡,梅雨季的重雲再次蓋了過來,陰鬱的天色讓巫昭垂著的麵龐神色不明,扶枝癟著嘴站在她麵前,端詳了許久。

“我不懂你現在在想什麼,但是你必須跟我回去。異獸不屬於這個時代,所以它有它該去的地方,你是這個時代的人,所以按照這裡的法則,你也有你該去的地方。”

“我幫不了你太多,但是還是那句話,你的故事,或許有人願意傾聽。他有一杆筆,我看過,那是能寫出針砭時弊之言的筆杆。你的苦,你的痛,你一切我理解不了的情緒,都該在大白於天光才是——不要叫親者痛仇者快。”

眼前無端掠過那日從鄧和袖管裡掉出的幾頁稿紙,上麵的字字句句,扶枝都記得格外清楚,其中一句尤為振聾發聵。

“我輩中人,寧鳴而死,不默而生!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