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異獸(1 / 1)

姬明遠一向是有些烏鴉嘴在身上的。

這次行動有扶枝坐鎮,儘管對手是不知深淺的巫族後人和書中才存在的上古異獸,他也沒有太多擔心。唯一有些顧慮的,就是扶枝那個愛逞強的性子。

姬父一貫是格外欣賞和疼愛扶枝的,要是讓他知道自己沒照顧好阿枝,肯定是要扒了自己一層皮的。姬明遠腦中浮現出家中門口倚著的那根粗木棍,不禁打了個哆嗦。

“希望不要出什麼差錯才是。”

帶著厚繭的雙手合十,姬明遠帶著最虔誠的目光眺望遠方。

——轟轟轟

一陣震天響從山的西麵迅速向鴻門眾人所在的南側逼近,姬明遠臉色突變,大吼著讓弟兄們散開,儘量往樹木密集的方向隱蔽。

他心中有個非常不好的猜測逐漸成型,可眼下情況容不得他多想,隻得連續地向側邊撤去,儘量避開巨響前行路徑上的直線範圍。

天不遂人願,鴻門眾人所處的位置正是上山路附近,視野開闊,難以躲藏。蠱雕在逼近的途中,紅彤彤的眼眸在瞬膜之下左右往複轉動,輕易地就鎖定到了騷亂人群。

翠色的翅膀在空中劃出一道流光,如同天外來物一般墜向人群。

姬明遠睜大的瞳孔中清映出這恐怖的一幕,他不敢再多看,電光火石見,腦中劃過了一個念頭。

“點火!用衣服點火!”

聲嘶力竭的喊聲像強心劑,慌亂逃竄的鴻門眾人甩著胳膊以最快速度將上褂脫下來,又從兜裡掏出火折子,顫顫巍巍地點燃,有些人的手抖到拿不住火折子,連忙從旁邊人已經點燃的衣服上借火。

一片火光下,蠱雕龐大的身軀愈發清晰可見,流暢的輪廓上翠色飛羽根根分明,其他部位的羽毛均呈現不同深淺的棕黑色,這個凶名流傳千年的山海異獸同常見的雕極為相似,但體型之大,讓任何人也都無法將它和普通的雕視為同類。

梅雨讓山中的枝葉都極為潮濕,哪怕是天公作美,給了兩日晴朗,也遠遠不夠讓林中木材乾燥到可以被點燃的程度。

眼看著地麵上的一團團星火越來越弱,忽然,一道突如其來的乾爽清風從蠱雕身後吹來,源源不斷地將火星向周遭的草木樹葉上驅趕。幾個呼吸之後,但凡火星觸及的範圍內落在地上的枯枝敗葉都齊齊被引燃,火勢逐漸打起來,火大無濕柴,泛著綠意的潮濕草木也一起焚燒起來。

蠱雕扇動著足以遮天的翅膀,懸停在眾人上方,忌憚著灼熱的赤焰,遲遲不敢飛降下來。

扶枝同鄧和從蠱雕身後出現,一起奔向姬明遠。

扶枝擺動的雙臂在風中醞起濃濃的碧色,逐漸凝如實質,姬明遠注意到她的異狀,立刻向鴻門所有人下令,仰頭警戒蠱雕。

無需顧及鴻門眾人窺探的視線後,扶枝在蠱雕正下方急停,將身一扭,手中的碧色瞬間光華大盛,同當晚初次探查齊宅時那般,凝成了一條新葉鞭,鞭子的尖端卷著一隻精致的茶盞,形體似有似無,盛著一抔霧氣,隨著她皓腕一抖,盞中霧氣輕盈地衝著蠱雕尖喙與鼻孔而去,一絲不漏地從它五官鑽入體內。

那雙翠色翅膀逐漸慢了下來,搖晃的身軀時不時地擋住月光,扶枝持著新葉鞭巋然不動,暗含厲光的杏眸死死盯住蠱雕的一舉一動。

當它收起翅膀徹底落地闔眼的那一刻,扶枝才如釋重負地卸下架勢,身影虛晃了一下,好在是被身後的鄧和及時扶住。

示意自己無事後,扶枝脫開了鄧和的攙扶,向衝著自己跑來的姬明遠語速稍快地解釋道:“齊宅中彌散著不少致幻藥,那晚再次去探查的時候我用凝魂盞收了些許,沒想到真能派上用場。想來這個藥應當是巫昭用來對付齊家人的,殘存的藥量並不大,不知能讓蠱雕陷入虛幻幾多時間,它太過危險,你快帶著鴻門的人撤退。”

“阿枝,不許逞能。”

姬明遠頷首應下扶枝的安排,但他深知她不是半途而廢的性子,儘管嘴上說著蠱雕過於危險,自己卻還是會迎難為上,乾巴巴的一句囑咐起碼能讓她在以身犯險前多思慮一秒,這一秒或許就能規避掉最致命的風險。

看著不回話且扭開頭的扶枝,姬明遠自欺欺人地歎了口氣,眼神示意鄧和繼續跟著扶枝後就安排鴻門眾人割出防火帶後撤離。

接收到眼神的鄧和也是很無奈,眼瞅著扶枝在姬明遠轉身離開的那一刻就攥著凝魂盞準備開溜,衝著蠱雕的方向躍躍欲試,他甚至都沒來得及說出一個字,扶枝就已經敢想敢做,往蠱雕籠罩下的陰影處走去。

抵近觀察才發現,蠱雕身上處處都是殺人利器,尖銳的喙,鋒利的爪,堅硬的角,甚至連羽毛都密不透風、難以攻破。它深紅的雙眸此刻正被瞬膜嚴密地蓋住,猙獰的麵龐時而抽動,昭示著這頭危險的異獸尚沉浸在幻夢當中。

扶枝指尖泛起微光,想要拔下一根翠色飛羽與齊宅中發現的那根做比較。

“不要傷害它!”

一聲中氣不足但極為高亢的叱責從遠處傳來,在場的所有人齊齊看向聲音來處。火光之中,一個看不清麵容的纖細身影踉蹌著向蠱雕方向奔跑而來,身上穿著破破爛爛的袍子,極度不合身的大小讓人離著有一段距離就能看出來。

她像山崗上的一陣風,輕飄飄地就刮到了扶枝麵前,又如十月裡的落葉,無力地緊貼在蠱雕身上,用削瘦的身體擋在巨獸身前。

“你要做什麼!”她戒備的神情與身後舉起武器的鴻門眾人一樣,盛滿疲憊的雙眼此刻勉強地瞪圓,掃視著在場的所有人,最後緊繃的頭頸轉向扶枝,啞著嗓子裝作惡狠狠地說道,“我知道你們為何而來,齊家人該死,他們被鬼嬰害死是罪有應得,跟我阿妹無關!”

阿妹,扶枝有些疑惑地將視線投向她身後的龐然巨物,似乎在對比蠱雕與她之間的相同處。

來人無疑是巫昭,可又和眾人想象中的巫昭不甚相似。

謝叔口中的巫昭是巫族的驕傲,是一個永遠陽光燦爛、善良熱心的女子;扶枝印象中的巫族人,是身懷上古秘術,能活死人、肉白骨的成熟醫師;姬明遠忌憚著血脈不同尋常的齊家案凶手;鄧和期盼著她能竹筒倒豆子般將所有實情都和盤托出。

可眼前所見,卻是一個筋疲力儘的、或許還不足二十一二歲的女孩子,拋去世人對巫族人的神化,她不過就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鄰家女孩。可是她現下卻背井離鄉,在本該安睡的黎明時分跑到山裡擔驚受怕,展開雙臂試圖保護自己唯一能信任的山海異獸,稚氣未脫的麵容上滿是塵土與汗水,不合身的袍子已經被清洗至掉色,好像數年都未曾換過。

扶枝無法將這樣的巫昭與千年前的靈山十巫等同起來,直到她決然地衝著扶枝拉開了自己的袖子。

“你...你們要是也想要我的血,那就拿去吧,反正我也活不了幾天了,但是你們要答應放過阿妹,不然我就是現在死在這兒,也不會讓你們得到分毫好處!”

巫昭不知道從何處掏出了一個被磨得十分鋒利的石刀,抵在脖頸處,方才掀開的袖子下麵依稀可見手腕內側直至小臂的道道紅痕,足有數十條。

鄧和被她嚇了一跳,連忙伸出雙手想要阻止她,邁向前的步子因巫昭更加激動的動作而停止,隻能言語安撫道:“小昭,你先彆激動,我們不會傷害阿妹的,隻是它突然出現,也是嚇到我們了,你要是能將它領走那是最好的了。”

扶枝聞言剛想說些什麼,就被鄧和放在身側的手輕輕按了一下,方才作罷。

“小昭,齊家人死得好,這我們都是知道的。鬼嬰什麼的,街頭巷尾早就傳遍了,就是遭報應了,不過梅山早年間被齊家占下了,現在齊家滅了,梅山早晚都會有彆的歸屬,你帶著阿妹呆著這裡早晚都會危險,不如先同我們說說你的想法,要是你想回家的話,回家也是好的。”

巫昭極度緊張,麻木的腦子無法理性地思考鄧和方才說的話是真是假,隻是盯著他攤開的雙手,再看向他柔和的表情,最後機械地搖搖頭:“你們都想騙我,都是為了我的血來的。阿妹阿妹快醒醒,我們快走!”

她的語氣變得又快又急,幻夢中的蠱雕好似受到了指引,逐漸躁動起來。倏忽間,在場眾人都意識到了危機即將再度來臨,開始慌亂地向山下跑去。

鄧和想要再說些什麼,可巫昭已經再也聽不進去了,轉身急切地拍打著蠱雕的爪子。眼看著蠱雕即將蘇醒,姬明遠衝過來擋在扶枝和鄧和身前,從後腰處拔出槍瞄準失去理智的巫昭,正準備扣下扳機的時候卻被鄧和猛地按住槍管。

姬明遠回頭,正準備嗬斥鄧和仁慈,卻見扶枝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盯著巫昭,他心意一動,分神了片刻。

也正是這一個呼吸之間的分神,讓驟然蘇醒的蠱雕發出一聲嬰啼般的叫聲後,就抓著巫昭垂直升空,姬明遠再想瞄準時為時已晚,黎明時分的光還不足以讓他準確命中巫昭,如果擊中了蠱雕,激怒了這頭吃人巨獸,那在場的人一個都跑不了。

當他咬著後槽牙不知所措時,視線中一道綠痕自地麵精準錨定到了蠱雕的另外一隻爪子上,下一刻,綠痕急速收縮,帶著緊緊攥著它的扶枝向蠱雕飛升而去。

兩聲驚呼絲毫沒有動搖扶枝的心,她借助新葉鞭穩穩地懸掛在蠱雕爪子下方,和滿臉驚恐的巫昭打了個照麵。

她的表情還是一貫的冷淡,就這樣不陰不陽地同巫昭寒暄了句:“隨你去蠱雕家裡做個客,不介意吧。”

巫昭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或許她激烈地回複了扶枝有些不合時宜的話,但伴隨著蠱雕翅膀的快速扇動,也很快就消散在了離地很遠的空中。

山擋住了冉冉升起的旭日,山海異獸在火紅的天空中漸漸飛遠的身影卻格外清晰。

它要去哪兒?是要飛回某個上古時代才存在的山峰嗎?

或許隻有找到扶枝的時候才能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