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將鐘綾與我傳音,說她的水蛭已經沒了,你的呢?”
傅槊那點子雀躍立刻消失在嘴角。
雲飲休卻不曾發覺,她自顧說著走進來,“讓我看看手臂……”
她低頭準備去撩他的衣袖,卻被眼前之人躲開。
雲飲休抬頭,莫名其妙。
大高個子一縮胳膊,頭也一偏。
“何必勞煩雲老板,屍氣不複存在,水蛭自然也隱滅了。”
雲老板?
雲飲休眨眨眼睛,她沒聽錯吧。
傅槊不高興不理人,平常從來隻喊她大名。這是真生氣了。
雲飲休自知理虧,立刻將這位拉到坐塌上,自己支在小幾上:“傷筋動骨一百天,我們的器修師可不能受這苦。”
傅槊抱胸不看她,將手臂藏了個嚴嚴實實,意有所指道:
“那總比某人吃男女之情的苦來得暢快。”
這語氣這動作,彆彆扭扭的。
雲飲休隻當他傅槊惱自己汙他名節。她撇嘴一笑,仍如往常調侃:
“怎的,傅公子羨慕了?”
“誰羨慕你?”傅槊咬牙。
“那就是嫉妒?”
“根本不嫉妒!”
“哦……”雲飲休點頭,順著他的話,“不羨慕不嫉妒,更不可能生氣了。”
傅槊一哽,但為了不落下風,硬是口是心非地承認了。
“正是。”
果然這位冷傲的失憶公子不好哄啊!
不好哄怎麼辦?
那就不哄。
“傅公子不氣不惱,那就是心情明媚。如此良夜,可不敢辜負啊。”
傅槊警覺。
雲飲休掏出之前在泉楊之界地下撿到的青銅雕像,絲滑地推到了傅槊麵前。
“器師技藝高超,修補這小小雕像的裂痕和鏽跡,想必是不費吹灰之力。”
她說完,歪頭一笑,眼中充滿著明晃晃的挑釁。
不生氣,那就給我乾正事。
傅槊自知不能破功,平心順氣:“等著。”
傅槊支起水晶鏡,雙手舉起,細細觀察起來。他半是披發,專注之下眉眼俱柔,不似平日冷峻。
“無甚難處,先拿藥劑除去鏽斑,再用上了百歲的鬆香脂彌補裂縫,最後細細打磨拋光三五遍即可。”
傅槊取出一個黃澄澄的平底銅盤,將雕像放在上麵,然後拿出一個細長頸的藍底玻璃瓶,裡麵盛著透明無色的溶液。
他攤開布袋,一列大大小小的毛刷和各式各樣的竹片、木刀等呈現在雲飲休眼前,旁邊是裝著一小坨樹脂的小皿。
雲飲休從前不曾注意傅槊煉器,修道之人雖然不在意,但她總覺得侵犯人家的私密。
今日一見才發現這些工具均十分樸素。不鑲金嵌銀,全部都是“天然去雕飾”,看起來並不符合傅槊那抉剔的性格。
要知道,傅槊那時候在飲園裡可是連隔夜飯都是不吃的,哪怕是放在冰窖裡的。
思及此,雲飲休還是忍不住刺人家一句:
“傅大公子向來不肯講究,怎的這堆工具如此樸素?”
傅槊淡淡撩了她一眼:“大道至簡。”
雲飲休聳了下肩膀,沒有再出聲打擾。
隻自己尋出一柄紫檀木柄的團扇,兩腿交疊而坐,兀自一扇一扇。
涼風習習,蟬鳴竟也不顯得聒噪。
雲飲休放空思緒,不由自主想起方才葉紅櫻留下她時,說的體己話。
“雲老板,這男女情愛,一時燒起來,轟轟烈烈,如烈火烹油。然而世間好事易碎,彩雲琉璃一般。愛沒有了,便都計較回報起來。”
葉夫人閱曆無數,見過的男人自然是比雲飲休曬過的糧食都多。
她拍著自己的手背,苦口婆心:
“你多我少,我少你多,誰都要求個圓滿公平。可這種事,哪裡算得清呢?你向來慧敏,必知悉這道理。”
雲飲休點頭:“夫人火眼金睛,就是緣此,我便不喜將心思放在這上麵了。人生苦短,及時行的樂太多,不缺這一種。”
葉紅櫻笑著搖頭。
“你呀,這便是偷懶的做法了。一味拒之門外,左右逃避。不曾嘗過愛恨痛楚,將來恐要遭個跟頭。”
葉紅櫻一針見血,雲飲休默然垂首,不知到底聽進去否。
雲飲休想著想著,眼皮逐漸沉墜起來。
快到子時了,燈油熬了一半,室內靜得隻聽外界風搖綠荷。
傅槊隨意抬眼,卻見雲飲休扇涼的動作早已停止,原是這人昏昏欲睡。
她一手支著額頭,腰身旁空空如也。
傅槊皺眉,那漆幾太硬,凹得腰身酸痛。若讓她以這般不佳的姿勢睡去,隻怕要落個龍骨不正的毛病。
這人,不知是惜命,還是費陰。
傅槊歎了一下,下榻與她身側,準備幫她躺去。
雲飲休這時睡得入迷,頭一點地,手指忽地一鬆,傅槊眼疾手快曲下身去。
那柄絹扇便輕巧地落入他懷中,傅槊拿起,轉了轉扇麵。
白絹上似是稚娘未出發扶風郡前的“塗鴉之作”,拿筆墨顏料胡亂塗抹,粗淺的勾勒出了一副花好月圓圖。
一對寶藍蛺蝶正與桃花叢中穿遊,雙宿雙棲。
傅槊嘴角蕩起笑漪。
他突覺一道熟悉的視線停在自己身上。
傅槊一回頭,就見那打盹的人醒了,正懵懂地盯著自己。
她方方回醒,慵懶地支著下巴。
幾縷發絲垂散額前,兩頰一點醉紅,恍若暈了暮色瑰雲。
半邊燈影在她素來冷然的眸子蕩漾起金色浮光。
雲飲休整個人如日出時的山林薄霧,迷蒙清淺中令人動情。
傅槊睫毛輕顫,喉結難以自抑地滾動了一下。
他極力控製著自己的呼吸,乾巴巴還回扇子:“修好了。”
說完坐回了原位,將那晶片戴上,把許多煉器材料一股腦傾倒在幾上,挑挑揀揀,不知在忙什麼。
雲飲休沒睡飽,喝了口冷茶,褐色茶湯滴滴答答順著她的下巴淌到了桌幾上。
雲飲休隨意拿茶盞滑了滑,嗓子是懶洋洋地啞:“辛苦了,我看看。”
傅槊不敢瞧她,伸長手臂推過盤子。
青銅雕像煥然一新,便沒了斑斕的青,唯有渾身的金光閃閃,和盛它的盤子幾乎渾然一體。
雲飲休看它精美可愛,小聲道:“將軍,晚好。”
那將軍嘴一咧:
“哈哈。”
雲飲休這下子清醒了。
再探去,那將軍不動不言語,倒是神采飛揚。
她和傅槊相視一眼。
兩人都忍不住,雙雙輕笑起來。
這一笑,先前的悶氣一掃而光。
【嘟嘟——恭喜獲取原料:枯骨將軍的太平慰歎。成功解鎖(神奇酒方一·時和歲稔),釀造時間未知,請宿主耐心等待。】
怪不得原料行列中這該亮的沒有亮,原來今日才正式拿到。
雲飲休整個人放鬆下來,拿了個半舊不新的靠背:“傅器師技藝精湛,幫了小女子大忙,不知我該如何報答?”
傅槊不回,隻悶悶地打掃鏽渣,清洗刷子,然而舒展的眉頭卻暴露了他的愉悅。
雲飲休逗小狗似的:“傅器師向來疼愛咱飲園的小姑娘,那就把這個折抵成一個小願望送給稚娘吧。”
雲飲休說著便要尋人:“正巧她前幾日問我何時開始學棋,我這就去托人打一副來。”
一隻手拽住她的胳膊,然後又緩緩鬆開那薄薄的羅和柔軟的皮肉。
他拉住雲飲休的窄袖:
“我又沒說不要,讓我想想。”
雲飲休喜笑顏開,逗弄的目的達到:“這多好,想吧。”
她又去自己的儲物袋裡翻找,拿出一物:“不過還有一事。看在你今天表現得不錯的份上,喏——”
“這是……”傅槊接過來,這是一隻根莖肥厚的人參,中腰綁了很鮮紅的絲帶,沉甸甸的。
“這是之前,誤打誤撞救了你一命的那隻人參娃娃。”
是的,雲飲休之前從未提及。
傅槊和她對彼此的第一印象挺惡劣的:一個是浪費錢財的高傲失憶者,一個是唯利是圖的吝嗇商人。
雲飲休可以告知傅槊自己如何被拽回一條命,但不可能將這東西給他。
開玩笑,人參娃娃的本體啊,她可舍不得隨隨便便贈給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男人。
哪知傅槊這廝麵冷心熱,這兩個月來讓她刮目相看了,故此雲飲休決定不再隱瞞。
要是以後這娃娃出來討口封找不到人,斷送全程,那就可是她的大罪過了。
哪知傅槊得到人參,竟作勢要私吞:“給我,就是我的。”
“哎,就給你看看。”雲飲休著急忙慌去搶,卻撲了個空,隻因矮不如人。
傅槊眯眼,一隻手擋住雲飲休,另一隻手將那人參高高舉起。
“昧了這麼久,物歸原主吧。”
“先放我這兒,時機成熟的時候還給你。”
兩個人爭搶起來,傅槊站起來,將那人參娃娃一頓把玩,左手拋右手,右手拋左手。
仗著自己的身高,胡作非為,急得雲飲休直跳腳。
“你這大竹竿,讓你瞧瞧我的厲害。”雲飲休說乾就乾,脫鞋踩上小幾,張牙舞爪地準備撲向這男子。
“我來也——”她一跳,腳卻一滑。
糟糕,是方才的茶水。
完了,要臉著地。
雲飲休害怕地閉眼,卻發現自己被人穩穩接住。
一股清新雅致的草木香環繞住她,臉頰靠著的胸膛嗡震,傅槊在說話。
“我還沒喝過,你釀的酒。”
雲飲休的臉頰生出幾絲燙意。
她又很快冷靜下來,反客為主,熟練地勾住傅槊的脖子,嘴裡凶巴巴地命令,然則眼睛無處安放。
“還妄想和我的酒,抱我回去,我要穿鞋子。”
傅槊無奈,又怕她腳底生涼,隻打橫將她抱起,放回榻上。
雲飲休穿好鞋子,又去找了塊布帕擦拭桌麵,傅槊準備為她煮點熱湯。
這時,外麵忽而響起爭吵聲,嘈嘈雜雜,吵吵嚷嚷。
“嗯?外麵什麼事?”
雲飲休拿著抹布,眼看就要打開門。
卻聽身後傅槊慘叫:“啊——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