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會審(1 / 1)

月明星稀,清風卷簾。

葉府正廳人聲喧嘩,侍女們魚貫而入,點燈奉茶,連條案上的東瓶西鏡全都重新擦拭一遍,足見主人家的重視程度。

葉紅櫻端坐正首,雲飲休下首左一,王悅兒站在其後。

旁邊是傅槊、林稚娘和賀澤川;對麵則是東陵曄和聞溪。

架勢堪比三堂會審。

眾人不笑不語,正廳沒來由地肅穆,連彼此的呼吸聲都聽得見。

所有眼光齊刷刷地落在雲飲休身上。

而主人公雲飲休正端起自己作為病號獨有的香薷飲,慢條斯理地飲入。

心虛?

根本不存在的!

“雲妹,你還記得我嗎?”東陵曄冷靜過後,還是抑製不住自己的深情流露。“你我青梅竹馬,相伴足有十年啊。”

雲飲休一噎,尷尬得兩條眉毛快要飛走。

聽見你叫我雲妹,怎麼那麼惡心呢?

“宿主,請注意表情管理!”

係統像個時刻關注自家藝人的明星經紀。

雲飲休立馬恢複麵無表情。

她儘心儘力地扮演好“負心女”的角色,冷若冰霜:“我和先生萍水相逢,何來認識一說?”

並非雲飲休捏造事實,原主的記憶裡關於這個“未婚夫”的記憶少之又少。

她常年驚惕不安,難以入眠,記憶力逐漸衰退。特彆是失去爹娘之後,憂傷積鬱,日夜顛倒,有時隻睡上兩三個時辰。

“這是你家的回帖!”東陵曄言之鑿鑿,馬上抖出一疊大紅長條,雖年歲久遠但保存完好。

主持局麵的葉紅櫻小心看過,上麵果真明確記載了雲飲休祖宗三代、籍貫、生時八字。

“東陵先生出具的庚帖不似造假。”

但她又滿頭霧水:“可,先前雲老板你不是說……傅兄弟是你的未婚夫嗎?”

糟了,忘記這茬!

東陵曄立馬道:“不可能!”

雲飲休沒有立即答話,實則大腦快要冒煙了。

怎麼解釋?哪一個借口既能不傷害她和葉紅櫻的情誼又能把安撫到這個哭哭啼啼的未婚夫呢?

傅槊和其實是雙胞胎兄弟,有一晚她喝醉了,於是犯下大錯。

死腦子彆構造那些狗血淋頭的劇情了,正經地轉啊!

雲飲休無奈之下,向傅槊發射了一個不懷好意的信號:先苦一苦你,罵名也你擔。

傅槊:?

“夫人所言甚是,我也奇怪。”

隻見雲飲休突然啜泣,擠出幾滴淚珠轉頭朝自己委屈巴巴:

“傅槊,是你跟我說咱們兩個才是正經的未婚夫妻的。”

她聲音抖了抖,“好端端地又出來一個未婚夫,莫不是在騙奴家?”

傅槊:!

他就知道!

自己與她初見,就覺察這人不是盞省油的燈。果不其然,這等場麵了,也能禍水東引。

傅槊起身,作出一副痛定思痛的表情:

“時至今日,也無甚可隱瞞的了。我倆的婚約,確實是我信口開河。”

傅槊突然想起,那頭麋鹿總是拿他和雲飲休相識於微的事情大作文章,自己何不添油加醋一番?

“諸君有所不知,我與她相識的情景,畢生難忘。”

傅槊揚頭閉眼,仿佛陷入甜美的回憶。

“那日天清氣朗,我上山尋撿煉器草石,然突降大雪。路邊倒著一采藥女,快被凍僵了。”

“我儘心竭力將她救活,她一睜眼,卻道失憶,輕易不肯讓人靠近。我為了讓她乖乖喝藥,隻能謊稱自己是她的未婚夫,這才使她卸下防備。”

傅槊說罷,向雲飲休認真道,

“是我存了私心,一直讓你蒙在鼓裡。要打要罰,悉聽尊便。”

戲太好了,引人入勝。

你這樣搞得我些許慚愧啊。

雲飲休壓製住心裡泛濫的笑意和那一絲絲愧疚,趕緊道:

“你對我有救命之恩,假婚約一事暫且不追究了。”

“看見沒,”賀澤川和王悅兒傳音入密,“槊跟咱雲師混久了,耳濡目染,胡說八道的能力都提高了。”

葉紅櫻知道那夜的靠椅法陣是傅槊的手筆,早就道謝送禮。這幾日又見他安分寡言,故並沒有對其人品過多懷疑。

“雲老板不追究,那傅公子也不必放在心上。”

葉紅櫻笑嗬嗬,“東陵先生,這件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東陵曄點頭稱是,幾縷淩亂發絲掉落下來,不知在思索什麼。

王悅兒一看馬上就要進入其樂融融的階段了,那多無聊,立馬出聲和稀泥:

“依我看,不如二夫共侍一女。”

王悅兒語出驚人,惹來兩邊相關人士的眼刀。

“我這閨中密友說笑慣了,各位不要放在心上。”

雲飲休回頭斜楞老女鬼一眼。

早知道就把王悅兒扔在那九夫墳,讓她也過過陰間的富貴日子。

這時東陵曄結束思考,他整理衣角,起身朝葉紅櫻和雲飲休行個簡禮: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水落石出,我和雲妹之間存著名正言順的婚約,葉夫人若不嫌棄,可否為我倆當個證婚人?”

雲飲休眯眼,好得很,她最討厭拿父母孝道壓她了。

還問都不問就自己拿主意,真嫁給你那不就是天天立規矩。

先前一塵不染的白衣現在覺得灰撲撲來。

“不必了。”

雲飲休也站起。

夏夜獨有的涼風穿入堂中,把蠟炬搖醒,讓它看看堂前一對璧人有多般配無比。

可惜,這女子端得無情。

“鄙人雙親早於七年前駕鶴西去,東陵先生不如開壇問靈,聽聽先父先母作何感想。”

這是陰陽怪氣,東陵曄聽得明白。

可他不願麵對:“雲妹,你聽我說……”

“你滔滔不絕,該我了。”

雲飲休態度溫和地打斷,語氣十分堅定。

“兩小無猜的人皆已長大,眼界思想不複從前,你我之前的感情,怕是不足以支撐這紙訂婚庚書了。”

“伯父伯母竟仙逝了……”

東陵曄意想不到,失魂落魄地跌坐,喃喃,“怪不得這些年我四處尋覓,始終杳無音信。”

“我連他二人的臉都快記不清了……”雲飲休說出這話,難免帶了幾分哀歎。

“雲妹,你受苦了。”

雲飲休低頭整袖:“再苦,也沒有哭嫁苦。”

輕飄飄一句,卻有萬鈞。

這是擺明了不認婚約。

幾人悄悄看過去,驚歎中帶著同情,此女魄力十足。

對簿堂上,圖的就是一個公道。眼下話已說開,兩邊都緘默著。

良久,東陵曄開口,飄逸的發帶僵硬地戳在腦後。

“雲妹,我隻一句話。”

東陵曄眼圈紅紅,手指了指她旁邊的高大男子,幾乎祈求般問道,

“你對他有意嗎?”

傅槊心不由得提到嗓子眼,心如止水中夾雜著隱秘的期待,但又冒出另外一道聲音,催促自己放下這樣不可思議的念頭。

聞溪抓緊了椅子的扶手,後背微微繃直。他同樣極度關注著雲飲休的答複。

正廳的沉默中閃著一雙又一雙好奇的眼睛。

所有人都在等雲飲休的回答。

雲飲休早已坐下,喝了一口茶,然後毫不拖泥帶水:“沒有。”

她十分平靜,“既然誤會澄清,那我和傅槊的婚約便是不作數。”

“真的?”東陵曄喜上眉梢,這意味著他尚有機會。

聞溪亦悄悄鬆了口氣。

傅槊一動不動,實則內心驟然塌陷了一塊兒,片片碎落,帶著細小的尖刺,紮進他的肉裡,極速生根發芽。

沒什麼大不了的,傅槊用之前賀澤川的話安慰自己。

婚約不過虛構,你和她隻是朋友而已。

然而,雲飲休又添了一句,宛若當頭一棒。

“世人皆為七情六欲汲汲營營,我一個心悸之人,生死方為大事。至於男女情愛,恕我無意。”

她正視東陵曄:“東陵先生,我正式向你解除婚約,你婚嫁,互不乾涉。”

東陵曄仿若遭受重大打擊,整個人晃了一晃:“雲妹,你何必狠心至此?你我的情分,難道真成了過眼雲煙?”

“我看,今日就到此為止吧。”葉紅櫻眼明心亮,生怕東陵曄心神崩潰,趕忙朝侍女使了個眼色。

“夜深了,大家先回去歇息。有何事,明日再議。”

侍女們開始送客,本來該走的雲飲休被葉紅櫻叫住。

“雲老板,你且留步。”

雲飲休回身。

葉紅櫻一雙翦水秋瞳望向她,似有許多溫柔勸慰。

*

聞溪和東陵兩個男人在院中癡癡等待,賀澤川和王悅兒兩大門神從廊簷下穿過,過來趕人。

“彆等啦,我看葉夫人今晚要留我們雲師同室而眠。”

“各位仁兄,萬事不可強求,還是早些安置吧。”

二人依依不舍地離開了。

林稚娘小小年紀不便熬夜,又不肯睡,故此被雲飲休攆回來背詩,此刻房裡燈還亮著。

傅槊從房間裡出來,一張臉死氣沉沉,一言不發地走下台階

賀澤川和林稚娘對視一眼,默契地上前,一左一右夾擊。

“常言道不戰而屈人之兵,那個未婚夫啥也沒乾呢你就逃避,

“沉住氣啊槊!”

傅槊抬腳:“彆管。”

“哦,還能罵我們少管閒事,那還行。”王悅兒閃身進了臥室。

賀澤川不放心,跟在傅槊身後,進了灶室。

葉紅櫻專門為他們辟了個小廚房,葷素任選,湯羹酒水,果脯蜜餞,一應俱全。

傅槊拿豬油煎香蔥段,將浸泡出血水的生肉倒進鍋裡,一霎時香味撲鼻。

“呦,做夜宵?”賀澤川探頭。

傅槊理了他一句:

“稚娘要吃蔥醋炒雞。”

“你之前,也在樹下啊?”

傅槊不答。

賀澤川捧著一牙冰鎮寒瓜,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汁水在他口中迸發:“嗯~就喜歡這種脆甜的!”

賀澤川每日有了累事,胃口大開,拋棄挑剔習慣,香的臭的來者不拒,人逐漸圓潤,哪有初見時半分清貴公子模樣。

傅槊嫌棄地彆過眼去。

賀澤川耗子般“哢嚓哢嚓”消滅完紅穰,將瓜皮投進了渣桶。

他一邊淨手,一邊道:“槊啊,兄弟就問你句實話,你到底喜歡不喜歡我雲師?”

在鐵鍋中翻拌的大勺動作一停,傅槊生硬地吐出三個字。

“不知道。”

賀澤川早就料到,但也無言。

須臾,燒焦味兒從鍋裡躥出。

“哎,糊了糊了,放點醋。”

賀澤川瞎指揮,傅槊竟真的照做,滾燙的鍋邊淋下冷醋,霎時濃煙四起。

傅槊無視嗆鼻煙,仍冷漠無情地翻炒。

“啊,咳咳……”賀澤川急中生智,來了瓢涼水。

“嘩——”鍋中的溫度終於降下,黑漆漆的蔥段蕩開油花一並漂浮起來。

“先不管這菜了。”

闖了禍的賀澤川踮起腳尖,熟練地勾上傅槊的肩膀。

“你不愛慕人家,那你之前種種行為是在做什麼?”

是啊,為何呢?

“你和這位姑娘,那可是天合的一對!”

糟鼻子老道耐人尋味地聲音在他腦中驀然響起。

傅槊幡然醒悟,他好像真的把之前那個宛若無稽之談的姻緣卦象聽進去了!

這就類似於祝由術,不知不覺中將某種思想根植他人腦海。

好個老酒鬼,為了騙錢竟然敢催眠他!

傅槊“哐”地一扔大鐵勺,竟然撒手不管了。

“你這……”賀澤川見他走了,隻能自己拿一木碗盛出來,焦香的雞肉表皮沾著黑糊糊一片。酸辣油香,就是賣相差了點。

“走吧,你靜靜,我去應付稚娘。”

傅槊心煩意亂,回了自己房間,全無睡意。

他索性挑燈煉器,企盼用專注力來趕走胡思亂想。

“咚咚咚——”

傅槊熄滅火爐,起身開門。

敲門人出現,姝麗麵孔頂著清冷月輝。

傅槊瞳孔微縮,內心卻莫名奇怪地跳出一個小人兒,惱人地雀躍起來。

“雲飲休,找我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