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草廬中,香煙嫋嫋。
楊曲和林稚娘脫了鞋子同臥,一起聽倚在床邊的銀長老娓娓道來過去的故事。
“三百年前,魔祖驅使大量獸人侵犯人族邊界,發起了神魔大戰。”
銀長老搖頭晃腦,神情專注。
“北虞王朝首當其衝,難以抵抗。遂派遣大臣出使南夏,希望兩國能聯合起來,共禦外敵。當時的女帝深思熟慮之後,於殿中欽點鎮守邊關的伏波將軍帶兵救援”
“長老,你又胡說。”
楊曲發出小小抱怨,“我六歲上,你明明講的是將軍敗了戰役,在帝都鬱鬱寡歡,為了逝去的同袍主動請命奔赴戰場的。”
“還有,長老。”林稚娘伸手提問,“神魔大戰,神明怎麼不出來,光靠凡人出力呢?”
“咳咳,其實就是為了好聽,那時候古神紛紛隕落,剩下一堆修仙的……”銀長老差點被這倆小崽子帶跑。“不要打岔嘛!”
她放下手杖,繼續侃侃而談,仿佛自己也置身於當年蹉跎中。
“將軍誕生時,家中已經沒落。除了名中的一個曈字外,人生灰暗。她十五從軍,摸爬滾打,終於成為一個五品將軍,得了個伏波的封號……後來,這個封號甚至一度代替她的本名,由愛戴她的人們口口傳頌,建立廟宇……”
“建立廟宇?”林稚娘瞪大雙眼,收獲了大量的信眾?
老師曾經提過,要提防邪神。
楊曲碰碰她的肩頭:“她就沒顯過靈,我們這一代信她的人少了,不過隔壁泉蕪,那才叫忠實的信徒,崇拜到都改姓了!”
竟狂熱到如此地步?林稚娘擔憂起來,不知道老師她們如何了……
天空烏雲密布,泉蕪村中央的空地上,正在上演一場盛大的祭祀。
兩個樹樁高高豎起,五顏六色的布條在風中飄揚。
一男一女被綁在樁上,雙眼無神,仿佛被抽走了靈魂。
村民們舉著火把,遠遠圍成一圈,大多表情麻木。
“今日敬告天地,伏波將軍在上,泉蕪有難,特奉童男童女一對,以禳天災!”
一個老翁須發皆白,他身披百家布縫成的彩衣,前胸上繡著漣漪水波,左臂金戈,右臂鐵馬。
老郎頭戴木雕麵具,捧著手杖,大聲吟誦著禱文:“誠心祈求,再活泉眼,賜福我等!”
“咚咚,咚咚!”
敲鼓聲和吟唱聲此起彼伏,祭祀者隨之扭動四肢起舞。
“吾主伏波,賜福我等!”
“賜福我等!”
“賜福我等!”
眾聲奇誦,詭異得莊重。
“時辰到——”
主祭的人拉長聲音,舉起手杖,喝令眾民:“童男童女,以火供奉。”
村民們呼啦堆來,擠在了樹樁不遠處。
“火供,火供!”他們高舉火把,不斷地重複著。
“住手!”
天空中飄來一道女聲,鼓樂戛然而止,村民們麵麵相覷。
老郎摘下麵具,渾濁的雙眼在人群中巡視一番:“哪個裝神弄鬼,滾出來!”
寂靜無風,他重新覆好麵具,卻被兜頭一澆。
天降黃土,而非甘霖。
“呸呸呸!”老郎滿頭滿臉的黃土,口鼻的泥腥味讓他反胃。
他半跪在地,抑製不住地咳嗽起來:“咳咳,咳咳——”
他的舌頭好麻,他無法言語了!
底下的人紛紛怔楞,有的人惶恐大叫:
“將軍發怒了,將軍發怒了!”
“錯了,是本小姐發怒了!”
一個明眸皓齒的女子驀地出現在老郎身邊,她身手敏捷,一把奪過其手杖。
一個俊逸男子出現在她身側,上前用法術定住了老郎。
村民們呆在原地,一時之間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雲飲休手掌一揮,化水為酒,村民們持有的火把便噗地熄滅。
暫時沒有危險了。
她懶得同這些鄉民爭辯:“聞溪,先將上麵兩人救下。”
“好。”聞溪飛上去,將兩人帶下。
“你們兩個,醒醒。”雲飲休分彆搖晃他們的肩膀,卻發現這兩人動也不動,好似人偶。
人偶?
幻化之術!
雲飲休暗道不好,背後果然穿來老翁的笑聲。
許村正懷抱手杖,邁著步伐,從容領前。其後有幾個村民,押送著兩人。
正是傅槊和鐘綾。二人皆頭發雜亂,麵如土色。
鐘綾一見雲飲休便哭了。
“雲姐姐……”
傅槊咬了一下嘴唇,看見她身旁的男子,眸色一暗,沒有說話。
真人出現,聞溪低頭一看,地上的化作了幾塊青黑溪石,連雲飲休搶過的手杖不過是一根枯枝。
“小丫頭,老夫這招甕中捉鱉使得如何?”許村正哈哈大笑,今日一切儘在掌握。
雲飲休同樣粲然一笑:“村正好手段,不過——”
她一挺身,選擇開門見山地辱罵:
“那位將軍若在天有靈,看見你們昏聵至此,妄圖獻祭無辜人命來平息災禍,怕是要吐血三升,再從墳塚中爬出來,大罵你們這些愚民!”
“不過一個黃毛丫頭,安敢大放厥詞?”許村正大怒。“你既不平,那便一起獻祭!”
“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雲飲休的眼神十分平靜,她轉身,徐徐朗聲。
“小女子雲飲休,今受樹族所托,特來泉蕪調解糾紛。兩族本交好百年,卻受天災人禍挑撥,互相視為仇敵。小女子向諸位承諾,一定會找出解決辦法,除儘屍氣,淨化水源。”
“我們憑何相信你?”
“樹族那些家夥,吸乾了水流,害了我們!”
雲飲休掏出腰牌:“吾乃萬方第一調人,負了一紙誓約。若違背公平正義,貪贓枉法,必遭天譴!”
底下沒了聲音。
雲飲休收回牌子,果然對天發誓才是自證之道。
“許村正,民意不可違啊。”
許村正眯眼,心中舉棋不定。
這外鄉人皆為狡詐之輩,指不定是串通一氣編造瞎話。
可,他看著村民們乾裂出血的嘴唇和遍地衰敗之景,深深歎息。
將軍啊,請你再眷顧我泉蕪村一次吧。
“我暫且信你,若要和談,就讓樹族的老東西明日午時去赤幗壩相見。”
許村正命人給傅槊解綁,話鋒一轉:不過為了大局著想,這位鐘小姐就先在村中安頓吧。”
這是要拿鐘綾當人質?
雲飲休眼中寒光儘顯,投來的目光好似裹著刀子。
她一揚唇:“如此甚好。我這位道友出身紫宸宮,求雨符出神入化,你們若伺候好了,說不定還得些滋潤呢。”
鐘綾接收信號,當即一昂腦袋,信誓旦旦:“哼,當年長爻山的魔火還是仰仗我師尊開壇求雨,方才清滅。”
“可惜,鐘師妹你儘得道人真傳,卻落得這般境地。我看這雨不求也罷,你隻管等著姐姐我去搬搬救兵,樹族的銀長老通情達理,必不會任你香消玉殞。”
一聽有望降雨緩乾,那些村民手忙腳亂去解鐘綾的繩子,雲飲休頂在胸中的那口氣這才散去。
許村正默許了他們的行為,嚴肅地盯著雲飲休,意味深長。
“你這個調人,莫要辜負。”
雲飲行來不及磨蹭,急急忙忙拉著傅槊和聞溪,按照楊曲所示,趕往那座赤幗壩。
見她憂心忡忡,聞溪直接提出化作原形負她奔走,雲飲休看了一眼腳步略有虛浮的傅槊,將他扶在一塊石頭上坐穩,回頭婉拒了。
聞溪被拒,又提出另外一個方案。
“這位傅兄弟將將脫困,必然經受不住來回奔波。這樣,我先行到赤幗壩候著,接應小林姑娘她們。你們兩個慢來即可。”
“再也合適不過,多謝聞溪。”麋君子善解人意,雲飲休自當拜服。
聞溪搖頭,深深地看了一眼雲飲休:“顧好自己。”
言罷就地一躍,一頭麋鹿踏地,四蹄翻騰而去了。
“他是何人。”
一直緘默的傅槊開口了,嗓音被煙熏火燎過,十分低啞。
“你見過的,天池苑那頭麋鹿。”雲飲休在儲物袋裡翻找清火的藥丸,回答道。
“來報恩?”傅槊的目光充滿探究。
“沒有。”雲飲休塞給他一顆丸藥,“甜的,嚼了。”
“我看這架勢要以身相許呢。”傅槊接過,語氣衝得很。
雲飲休打濕帕子,隻當他情緒欠佳,急需找個人發泄脾氣,於是彎身為他擦乾淨臉頰,安撫道:
“他出於溫良罷了,再者,多一個人幫忙,我們也能喘口氣。”
傅槊不喜這頭麋鹿,將丸藥送入口中,嚼了幾下:“騙人,苦的。”
什麼毛病?
雲飲休懶得伺候,大力擦乾淨傅槊的額頭,正準備扔帕子走人,視線卻不小心和他撞到一起。
傅槊望著她,往日拒人之冰雪儼然融化,眼底竟然有微不可聞的委屈。
一個大男人還可憐兮兮的,雲飲休清了下嗓子:“低頭,額角還有。”
傅槊使了自淨術,換了一身乾淨衣裳。兩人繼續趕路,幾日不見,一句一句地展開交談。
“為何不繼續待在泉蕪村?”
“鐘綾師妹暫且無恙,可那裡民風實在強悍,我可不敢離他們那麼近。那些人一經煽動,我一命嗚呼,到了陰曹,十殿閻羅可沒那聽理的耐心。”
“你懷疑他們供奉的神靈有問題?”
“千百年前的事,除了那位樹族,唯有書本記載。流傳下來的文史,難免擺脫不了被人杜撰的命運。再加以後代曲解,真相可能早就麵目全非。希望這個將軍是正神吧,會再度傾聽哀民之願。”
兩個人並行,雲飲休腳步一滯。
“我總覺得,有什麼被落下了。”
“我亦有此感。”
雲飲休和傅槊對視,異口同聲:
“王悅兒!”
“賀澤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