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什麼事了?”
“怎麼回事?許令尹賜福失敗了?”
“嘁,我就說他那樣的貨色怎麼可能成為掌炬,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你小聲點,不想活了!你知不知道許令尹可是個心狠手辣的主……”
丹靈衛們議論紛紛。
身為破妄境強者的許渭怎麼可能聽不見?他的臉色青了又白,臉上火辣辣地疼。
他猛地站了起來,粗魯地用袖子揩了揩臉上的血,然後大步流星朝懸浮在空中的暾雲炬走去,然而這一次還不等他靠近暾雲炬,一股巨大的靈力便從暾雲炬上迸發開來,將他掀翻在了地上。
然而那靈力對其他丹靈衛卻毫無影響,隻化作輕柔的風,輕輕掀起了他們的衣角。
許渭掙紮著站起身來,想要再一次去嘗試觸碰暾雲炬。
他怎麼甘心……
玉成汝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乍然響起:“夠了。”
“許渭德行有失,不配為掌炬。”
許渭隻感覺一道強大的威壓加在了他的兩肩之上,他拚儘全力反抗,才不至於跌進塵埃裡。
眾人的竊竊私語傳入許渭耳中,聽著那些否認、不屑的話語,許渭感覺一陣腥甜湧上喉頭,眼前景物也變得模糊起來,額頭冒出了一滴滴汗水,滴入了眼前的土地上,許渭目眥欲裂,盯著玉成汝聲嘶力竭道:“為什麼!我哪裡不如堯玦!”
楚樂麵帶猶疑,她在猶豫要不要上前告發許渭。她扭頭朝嵐孟的方向看去,後者輕輕搖了搖頭。
楚樂靜下心來,按兵不動,耐心地觀望。
兩人的互動被柳逸直收入眼中。
她們果然是認識的吧!那夜閆扶音出現在許渭身邊絕不是巧合!
山主們都看向玉成汝,沒有任何人出言催促,丹靈衛們也安靜下來,抬頭仰望著那個自山到源立宗以來便鎮守著崤山的仙長。
玉成汝不發一言,隻隔空點了點暾雲炬,那明珠頓時發出一陣刺眼的光芒,幾息之後,一段不甚清晰的留影被明珠投放到了半空中。
畫麵中,許渭和一黑衣人站在焦黑的廢墟旁,即便看不清黑衣人的容貌,卻能觀察道他身上絲絲縷縷的黑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絕不是正經修士,而是人人喊打的魔修。
許渭冷冰冰的話語響徹四野。
“明日此時堯玦便會抵達天門關,我不奢求能一舉殺了他,但讓他受點重傷,你們總做得到吧?”
黑衣人的聲音嘶啞如風箱:“嗬嗬嗬,朝聖道做事,你儘可放心。”
畫麵一轉,天門關如刀削斧劈般的天塹之下,堯玦渾身浴血,近二十個黑衣魔修聯手同他纏鬥,而許渭就站在天塹之上的樹林裡,冷眼看著下方的戰場。
畫麵到此結束,暾雲炬“嗖”地一聲飛回了山巔。
玉成汝朝左愁雙頷首致意,化作流光消失了。
肩上的威壓一下子消失了,許渭卻雙腿失力,跌倒在了地上。
堯玦在掌炬這個位子上坐了太久,以至於很多人都忘記了,暾雲炬乃是神器,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自行考察掌炬候選人的德行,絕不接受德不配位之人執掌自己。
這算個什麼事,把他當猴子一樣耍著玩嗎?
許渭自嘲一笑,笑聲越來越大,雙肩抖動得厲害。
左愁雙朝丹靈衛隊列中看了一眼,立即有兩人走上前來,一左一右架起許渭的胳膊,將他拖了下去。
彭雋忙道:“源主,是不是有什麼誤會?許渭雖然嚴苛了一些,卻不至於做出暗害堯玦的事情啊!”
本來許渭有望成為掌炬的時候,彭雋還為此沾沾自喜,自己手底下的人晉升掌炬,她這個山主麵上也有光不是?結果許渭那混賬卻被暾雲炬當場揭發德行有失,還是勾結魔族暗害掌炬這樣的重罪,這不是把她的臉往地上踩嗎?
“彭山主,你的意思是暾雲炬陷害許渭咯?”梁齊安一向看熱鬨不嫌事大,捋著山羊胡子似笑非笑道。
彭雋辯解道:“我自然不是懷疑暾雲炬的實力,我隻是擔心此事是否有隱情,或許是有心之人為了陷害許渭,才假扮他的模樣行不軌之事呢?”
“究竟是否屬實,自然會有人去核查。”左愁雙道,他看向葉於明,“交給你了。”
葉於明點了點頭。
左愁雙繼續道:“許渭關押於霆霓坊,彭山主可要看好了他。”
看著左愁雙那冰冷的眼神,彭雋把求情的話咽回了嘴裡。
算了,不過是個令尹,她自然不會為了一個可以替代的人去得罪其他山主。更何況,許渭要是真做過暗害堯玦這樣的齷齪事,她第一個宰了他!
彭雋怒氣衝衝地走了,其他山主也紛紛離開。
梁齊安留在最後主持大局。所有丹靈衛中,有六成是歸他巽崖來管,見他站在山坡上半晌也不開口,還以為他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說,紛紛肅穆以待,其他人見狀也紛紛閉上了嘴巴。
等場麵安靜下來,梁齊安才狡黠地笑了笑道:“諸君都散了吧,該乾嘛乾嘛,事情未水落石出之前不得離開山到源一步。”
一顆石子便能激起湖麵千層浪。
許渭被暾雲炬選中又拒絕的事情很快便傳遍了修行界,死了十七年已逐漸從人們淡忘的重明堯玦又被人從塵封的記憶裡挖了出來。
各大宗門派出的探子被山到源拒之門外,隻帶回來一條消息:山到源重金懸賞十八年前天門關一役的相關情報。
雖然早在丹靈衛考核之前,“四派一盟”就已經討論過不再隱瞞朝聖道魔修之事,可這次的事情可以說是將朝聖道擺在了明麵上,一時間關於掌炬和朝聖道的議論甚囂塵上,可事件中心的山到源卻緊閉山門,僅有成千上萬隻紙鶴飛出去,又帶著消息飛回來。
山到源之內亦是人人自危。
和許渭關係親密的,當年在天門關附近的,無論職位大小,全都被叫到坤儀堂問話。十八年來坤儀堂內所有卷宗都被調出來重新核對,葉於明雷厲風行地處理了一批人,霆霓坊內的慘叫聲日夜不停,清瑤宮裡醫修忙得腳不沾地。
相比起來,落霞塢中新晉的預備丹靈衛們就鬆閒得多。
通常情況下,拿到山水令以後,預備丹靈衛們要先在焱堂修習一個月,學習包括山到源各峰職能、怎麼執行任務、怎麼寫結案書、怎麼兌換功勳之類的瑣事,學習遇到魔該怎麼處理,並且安排弟子之間相互切磋,等等。
可如今多事之秋,巽崖丹靈衛和焱堂的弟子都被下令隻能在落霞塢範圍內活動,教習們也脫不開身,不僅丹靈衛修習便被擱置了,焱堂弟子們也都不上課了,大家都敞開了玩,落霞塢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熱鬨。
諸葛寧組織了“離地草論道”,召集了十三個木靈根修士,比一比誰種的離地草功效最佳。
離地草是一種靈草,葉子像蘆葦,人穿在腳上,不用走路就能前行,故稱踏蘆渡江,不步而行。
諸葛寧先是給每個人都發了一小袋離地草種子,讓大家拿回去種。離地草長得快,十七八個時辰便成熟了,於是他們相約三天後再比試。
嵐孟和言如期也受邀在列,其他人走後,諸葛寧把兩人留了下來,鬼鬼祟祟地將他們倆帶到了自己家裡。
院子裡的夾竹桃花熱烈又燦爛,花樹之下,一盆蘭草被精心安置在木樁裡,一朵小小的花苞立在枝頭。
諸葛寧神氣道:“怎麼樣?這可是我花費數年心血才培育出來的素蘭鬼,全天下僅此一株!”
隻見那蘭花形狀特異,主瓣碩大如帽,蕊柱赭紅,舌苔玲瓏小巧,副瓣細長如刀如劍,整體素白似有螢光籠罩,乍一看就好像是一個身量纖長的白衣劍客。
“這還得多虧了你讓給我的古榆樹膠,才能讓它開了個花苞。”諸葛寧朝嵐孟擠眉弄眼道。
“喔!”言如期歎為觀止,“這就是素蘭鬼啊!我隻在古籍上看到過記載,據說三百多年前就已經滅絕了,寧兄,你從哪裡得來的種子?”
“我從祖父書房裡偷的,就這一顆,他寶貝得不行,他至今還不知道那隻老鼠是做了我的替罪羔羊哈哈哈!”諸葛寧毫不客氣地笑道。
言如期遺憾道:“這樣啊,倒是可惜。”他也想要來著。
嵐孟歪頭想了想,從芥子袋裡掏出來一個兩尺高的八寶盒,在裡麵翻找了半天,才捏著一枚棱角分明的長條種子,朝諸葛寧問道:“是這個嗎?”
諸葛寧接過種子仔細端詳一番,驚奇道:“還真是素蘭鬼的種子!”
嵐孟朝言如期抬了抬下巴,“那便送你了,我留著也無用。”
素蘭鬼並非靈植,隻是花形獨特且難以人工培育,才備受木係修士推崇而已,畢竟能培育出來素蘭鬼,就能說明你這個人技藝高超了。
言如期愛不釋手地把種子捏在手裡把玩。
諸葛寧看著嵐孟尚未收起來的八寶盒,搓著手諂媚道:“嘿嘿,閆扶音,你這個盒子能不能讓我見識見識?”
這樣的八寶盒嵐孟有好幾個,這裡麵都是一些不值錢的種子,所以她便大方地讓他們看了。
“喔喔喔霓裳苔!”
“喔喔喔菱花蝶!”
大多數都是罕見的靈植,有些甚至早已滅絕,隻有古老的家族裡才可能有那麼一兩種,而閆扶音居然有一大盒!諸葛寧歎為觀止,“你到底從哪裡得來的這些種子?”
嵐孟開始無中生友:“我有個忘年交的朋友喜歡收集草木種子,他送給我的。”
其實是前代木係神使的小愛好,他飛身上屆之前將八寶盒交給了堯玦,堯玦又留給了她。
見諸葛寧和言如期兩眼放光,口水都要留到地上了,嵐孟便讓他們每人挑十種自己喜歡的,反正她留著也是占地方。
於是兩人就喜滋滋地挑到了天黑。
三日後,落霞江邊,“離地草論道”的成員們紛紛拿出了自己精細培育的離地草,有長得比人高的,也有經過改良長得奇形怪狀的,也有雜交了其他品類靈植的……每一個人手裡的離地草都各有特點,不分伯仲。
他們各自抓了一個好心的路人幫忙試驗效果。
十三個弟子腳下各自踩了一片離地草葉片,在寬闊的落霞江邊站成了一排,諸葛寧一聲令下,他們紛紛動動腳給了葉片一個推力,離地草便馱著他們往江麵上遊奔去。
有人行著行著就掉進了江裡,有人一頭撞在了江邊的樹上,最終順利抵達終點的隻有九個人。
嵐孟隻隨手將種子按進了窗下的土裡,然後便沒有管過了,毫不意外地得了個不上不下的名次。
出乎眾人意料的是,位列第一的是個焱堂的弟子,年方十一,還是個沒長開的小姑娘,她舉著諸葛寧給的獎品,驕傲得像是個開了屏的花孔雀。
後來諸葛寧又找了些種子用來比試,諸如長著青蛙一樣的舌頭能夠捕食蠅蟲的花,能根據光照強度變幻顏色的草,等等。論道成員們白日裡練功比試,夜裡躲在林中聽老樹精們談天說地,開心快樂的半個月很快過去了。
許渭迫害堯玦一事證據確鑿,將於霆霓坊落仙台對許渭處以極刑。
行刑前一天,霆霓坊,地下水牢。
滴答滴答的水聲像是懸在人頭頂的一把鍘刀。
許渭大半個身體都泡在加了精鹽的水裡,他全身上下布滿了細小的傷口,不致命,但讓他生不如死。水牢四個角落裡各有一個雷鳴石,每隔一炷香時間,便會有細小電流從雷鳴石中鑽出來,順著水流鑽進許渭的身體裡,淌過他的四肢百骸,像是有一萬隻螞蟻從經脈上爬過,許渭渾身瘙癢,手腳卻被玄鐵鎖鏈禁錮住,永遠也撓不到癢處。每隔三個時辰,水牢便會漲一次水,漫過他的頭頂,擠壓著他的胸腔,持續一盞茶時間才會退去。
自從自己被關到這裡開始,已經過去十天了,鹽水、雷擊日夜折磨著他,許渭隻覺得人間地獄莫過於此。
由遠及近的“篤篤”腳步聲打破了靜謐,最後停在了許渭正前方,他抬起頭,發現是坤儀堂從事楚樂,曾經追在堯玦屁股後麵跑的女人。
他咧開嘴笑了,很久沒有開口說話,他的聲音嘶啞難聽:“怎麼,你特意來看我的笑話?”
楚樂麵無表情地看著水牢中傷痕累累的男子,十七年來積攢在心中的憤懣與痛恨竟奇跡般的消失了,心中隻剩下古井般無波無瀾的平靜。
她道:“你也有今天。”
許渭嗬嗬地笑,“常在水邊走,哪能不濕鞋。楚樂,你以為你又能逃得掉嗎?”
楚樂:“我問心無愧,可不像你一樣心裡裝著鬼。”
“是麼?那個叫閆扶音的人也和你一樣嗎?”
楚樂巋然不動。
“我一直在想,她到底做了什麼手腳,居然能引來暾雲炬注視,楚樂,你知道答案的吧?”
機關算儘卻落得這麼個下場,許渭怎能甘心?
楚樂冷哼一聲,“你想多了,我和她不熟。就算你知道又如何,還以為自己能東山再起嗎?還是說,你還寄希望於高天高令尹呢?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他早就逃之夭夭了,那還顧得上救你?”
高天就是當初為許渭攔截青丘消息的人,在掌炬授禮儀式結束以後,他就打傷守門的弟子逃跑了。他倒是跑得快,派出去抓捕他的丹靈衛現在也還找不到他的蛛絲馬跡。
許渭哂笑道:“下三濫的東西。”
楚樂拔出朔風插在了水牢前的地麵上,劍氣與靈氣一起定住了許渭的身形,如今他修為被禁,她很輕鬆就把一個藥丸彈進了許渭的嘴裡。
那丹藥入口即化,許渭乾嘔幾聲,臉色漲紅,聲音粗糲:“你給我吃了什麼?”
楚樂朝他勾了勾唇,“放心,不是毒藥,我怎麼舍得讓你死呢?你這樣的畜生就該一直活著,受千夫所指、萬人唾棄,這麼早死了可就便宜你了。”她收了朔風劍離開了。
沒過多久,許渭便感覺渾身發熱,眼前幻象頻發。
有時是他把暾雲炬拔出了崤山之巔,然而下一秒崤山便崩塌了,他摔進了深淵裡,堯玦和其他死在他手裡的人的冤魂撕咬著他的身體;有時是年幼的他滿心歡喜回到家中,身體卻不由自主動了起來,把手插進爹娘的胸膛,挖出了他們活蹦亂跳的心臟;有時又是他坐在囚車上,四周的百姓沒有一個不朝他吐口水,身後冤魂一刻不停地戳著他的脊梁骨……
“楚樂,回來!有本事給老子個痛快啊!”
“楚樂,你這個□□!你不得好死……”
漸漸地,許渭的怒罵聲消停了下來,水牢傳出了一聲聲呻吟。
救命……誰來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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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落仙台。
僅有彭雋、梁齊安兩位山主到場,焱堂弟子和丹靈衛們全數來齊,近三萬人烏泱泱擠在落仙台前的空地上,卻無一人敢開口說話。
衣衫襤褸的許渭被押了上來,十日的水牢之刑讓他形銷骨立,幾乎看不出人樣了,一整晚的幻境折磨得他渾渾噩噩,已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
玄鐵鎖鏈將他吊了起來,雙腳隻將將觸到地麵。
轉瞬之間,狂風大作,風聲嗚嗚咽咽如鬼泣,聽得人毛骨悚然。雷雲在落仙台上空聚成黑壓壓的一團,極目望去,能看見雲層之中若隱若現的電光。
“轟隆——”
刺目的閃電兜頭劈下,許渭慘叫起來,渾身痙攣不止,還不等他有所緩和,第二道雷又落了下來,鮮血很快便浸滿了落仙台,年紀小的焱堂弟子們紛紛捂住眼睛隻留下一條縫,不少人甚至捂著嘴乾嘔起來。年長的丹靈衛們雖麵有不適,卻還是挺直了腰杆。
這場刑罰不僅是對許渭的懲戒,更是殺雞儆猴。不允許避開目光,不允許提前離場,山到源要讓所有弟子都記住,勾結魔修、暗害同門之人到底有什麼下場。
雷響了九次,那團雷雲才消失了。血肉模糊的許渭被人拽著雙腿從落仙台上拖了下來,鮮血沿著他所過之地綻開了花。
往外走的人潮之中,嵐孟驀然回首,看著天際一道道陽光破開雲層灑向大地,將在半空中徜徉盤旋的靈鶴染成了黃色。
一道不可忽視的目光從側邊傳來,她扭頭看去,隻見一束光打在柳逸直身上,他望著她,麵色柔和,眼神意味不明。
嵐孟彆開眼,轉回身,將肩後帷帽扣在了頭頂,順著人潮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