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五,介城。
介城隸屬逐州,位於逐、陵、崇三州交界之地,是個安寧祥和的小城,雖然不大,但往來商賈都會在此落腳,比其他城池要繁華得多。
酉時將近,進城的隊伍排得很長,守城將士仔細檢查著馬車隊和貨物。兩個士兵從遠處城內奔來,和守城將講了幾句話,便高喊著讓沒有馬車的行人另起一個隊伍。
行人陸陸續續走到了新的隊伍裡,恭敬地把身份文牒遞給官爺檢查。
隊伍裡有個背著包袱、戴著黑色帷帽的女子,寬大的灰藍色衣袍在風中輕輕鼓動。她拍了拍自己前麵之人的肩膀,問道:“這位大爺,怎麼現在進城這麼嚴格,是出了什麼事嗎?”
大爺是個熱心腸的大爺,他耐心解釋道:“陵州有個很厲害的仙門,你知道吧?聽說他們在抓捕的犯人好像逃到我們這邊了,所以才查得嚴哩!”
嵐孟往前看去,果然見城門邊站著一個丹靈衛,腰間還掛著一枚青色的山水令,是個知行境的遊走,他正聚精會神地盯著進城的每一個人。
“聽說那犯人十多年前陷害了他的同門,知道自己要被處死以後就逃跑了。他長著三頭六臂,還會吃人哩!你一個弱女子,晚上可千萬不要出門,小心被捉了去!”
嵐孟彎唇笑了笑,和大爺道了聲謝。很快輪到她了,嵐孟從包袱裡抽出身份文牒遞了過去。
“閆扶音,寧州折梅鄉人士。”守城將士念出了身份文牒上的名字。
嵐孟輕輕點頭:“是。”
“這麼大老遠跑來做什麼的?”
“我家那口子和狐狸精私奔了,我來捉奸。”嵐孟張口就來。
“從寧州跑到逐州?”守城將士嘴角略抽。
“可不得跑遠點?太近了被我這個糟糠妻抓住了怎麼辦?”
“……進去吧。”守城將士把身份文牒遞了回去。上頭讓他們抓的是個男人,一個嬌滴滴的姑娘能掀起什麼風浪來?遇到女人時他基本上都隻是看一眼身份文牒走個過場,以免被上官揪住小辮子。
進城以後,嵐孟找了個客棧住下,隨意吃了點東西填飽肚子,然後往城北走去。
介城北部有一座不高的荒山,叫梧桐山。趁著朦朧的暮色,她來到小山上,坐在高高的樹枝頂端,俯瞰著全城的景象,用象耳竺折了幾隻麻雀,放飛出去打探消息。
半個月前,雷刑打散了許渭的一身修為,他被放逐於布置了結界的南海荒島,想必以後再也翻不出什麼浪花來。嵐孟懶得去取他的狗命,而且也不想再生事端,省得被那些個山主察覺端倪,於是隨便接了任務,連夜離開了山到源。
之後便一直在陵州境內收集蒼生淚,直到收到消息,說是介城有疑似魅妖的存在出現,來的路上又打聽到高天似乎跑到了介城附近,所以便加快速度趕了過來。
最後一絲陽光也落下了西山,守城將士們吆喝著準備關城門了,這時,一個黑衣人從遠處掠了過來,守在城門口的遊走見狀立即拔刀大喊:“來者何人!”
來人在城門口停了下來,亮出了一塊黑色令牌,遊走眸光微顫,將刀收了起來,他快步走過去,朝那人抱了抱拳,“柳師兄。”
柳逸直點了點頭,“不必客氣。有高天的消息嗎?”
遊走搖了搖頭,“追到介城附近就讓他給跑了,我們在周圍的城池都設下了伏兵,暫時還不知他是不是進了介城。”
“我知道了,辛苦你們繼續盯著了。”
“柳師兄言重了,這都是我們該做的。”
兩人寒暄一陣,柳逸直便進了城中。
天已經完全黑了,家家戶戶都點起了昏黃的燭火,柳逸直孤身一人走在寬闊幽暗的街道上,凝神分辨著夜風傳來的動靜。
忽然,他扭頭朝身後看去,隻見一隻小鳥蹲在一戶人家的牆頭,用屁股對著他。
麻雀?柳逸直蹙起了眉。
不對,是象耳竺,看著那麻雀粗糙的身體,他大概知道那是誰的傑作了。
——閆扶音那家夥果然在介城!
當初,他奉命押送許渭去往南海,還在懷疑她會不會來偷襲呢,戒備了一路,結果一路上風平浪靜,順順利利將人送進荒島之中。
他都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猜錯了。莫非她和許渭並沒有仇怨?為了打擊報複許渭,所以才在他身上做手腳、讓他身敗名裂一事,也是他自己的臆想?
柳逸直的直覺一向很準,他堅信閆扶音此人和堯玦一定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他隻看到了冰山一角,所以才不能得知事情的全貌罷了。
從南海回來以後,他才得知閆扶音早在山門開啟的那一日就離開了,至今也沒有回來。正好逐州有了高天的消息,他便匆匆趕了過來。若閆扶音所為目的在於為堯玦報仇,那她定然不會錯過手刃小人的機會!
這不,還是讓他抓住了她的小辮子。
這時,象耳竺麻雀撲騰著翅膀飛了起來,他立即隱去聲息跟了上去。
麻雀漫無目的地飛了幾條街,就在柳逸直懷疑她是不是已經察覺到了他在暗中跟隨,所以才讓麻雀把他領到死胡同時,麻雀忽然“啪嘰”一聲掉在了地上,柳逸直連忙跑過去撿起恢複成了葉子的象耳竺,往上麵貼了一道追蹤符,很快,追蹤符化成了一縷青煙,以極快的速度朝北邊飄去。
那縷煙飄進一座荒山以後便消失了,柳逸直走在林間小道上,忽聞背後傳來枯枝輕響,他扭頭看去,隻見閆扶音站在樹後,眉頭緊鎖道:“怎麼是你?”
柳逸直露出笑容:“不然你以為是誰,閆師妹?”
嵐孟不耐煩地抓了一下頭發。她就說是誰一直跟著象耳竺麻雀呢,原來是這個冤家。
她從陰影裡走了出來,問道:“柳師兄怎麼來了這裡?”
柳逸直如實道:“來追查高天的下落。”
嵐孟心想,看來高天在介城這件事是八九不離十了。
“閆師妹又怎會在此?”
嵐孟道:“介城有魅妖作祟,我接了任務。”
魅又叫千麵鬼,以人為食,可以隨意變化模樣,若是吃了這個人,它的聲音、容貌甚至行為舉止都能做到分毫不差,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惡妖。
“有線索?”柳逸直問道。
嵐孟一邊朝山上走一邊道:“山上有個觀音廟,據說十多年前因為被雷劈了大殿,廟裡的姑子們就搬去城外了,這裡的廟便荒廢了。半個月前,廟裡忽然來了個觀音,能變成畫像之中的人,我覺得或許是魅妖作祟。”
“原來如此。”柳逸直道,“那是有人見了那觀音之後被吃了?”
“就是因為沒有才奇怪,百姓們對觀音的評價都還不錯。隻不過要見她可不容易,”嵐孟抄起擋了路的枯樹枝,將其扔到了山道下方,扭頭看向柳逸直,意味深長道:“得花錢。”
她伸出五個手指頭,在他眼前晃了晃,“這個數。”
柳逸直猜測道:“五兩?五十兩?五百兩!不能再多了。”
嵐孟搖了搖頭:“五文錢。”
柳逸直嘴角抽了抽,腹誹道,就五文錢,虧你還說得那麼神神秘秘的。
他感覺今夜的閆扶音比往日要放鬆許多,若不是神色如常、說話條理清晰,那放鬆的姿態簡直就和喝醉酒那晚一般無二。
一座飽經風霜的破廟出現在兩人眼前,隻見有兩個人手裡各自抱著一個卷軸,神色虔誠地跪在大門前。
很快,一個女子奪門而出,跪在地上的其中一個人大喜過望,連忙抱著卷軸跑了進去。
那女子哭哭啼啼地走了下來,嵐孟湊了上去,溫聲問道:“姑娘,你在裡麵看到什麼了?”
姑娘抹了抹眼淚道:“我看到我那早死的夫君了,真的一模一樣,他笑著和我說話呢!”
或許是想要有人傾訴,姑娘抓著嵐孟的手開始倒起苦水來,說她這些年一個人帶孩子怎麼怎麼不容易,說著說著她又哭了起來,嵐孟手忙腳亂地遞給她一方帕子,好說歹說才把人勸住了。
目送那女子走下山道,嵐孟心想,或許還真不是魅妖作祟。
就在嵐孟安慰女子的時候,柳逸直花了一塊銀子,從還跪在廟門口的男子手裡換來了見“觀音”的機會,男子抱著卷軸和一錠銀子喜滋滋地下了山。
“觀音一個晚上隻見五個人,這就是最後一個了。”柳逸直把男子交給他的銅片放在了嵐孟手裡。
嵐孟捏著三角狀的銅片看了又看,蹙眉道:“這銅片是長明燈上的。”
佛家寺廟裡多供奉長命燈,燈火日夜不停,明燈不滅,佛法永續,樣式多為蓮花狀,這個銅片顯然就是長明燈上掰下來的,不過看鏽蝕程度,說不定是當年寺廟換址之前就留下來的了。
這時,先前進了門的男子也哭哭啼啼推開廟門走了出來,柳逸直道:“你去吧,我在外麵望風。”
嵐孟捏著銅片走了進去。在她的想象中,這觀音廟該是雜草叢生、荒涼冷寂的模樣,可事實卻大相徑庭,雖然屋子破敗不堪,可地麵整潔乾淨,屋簷上一個蜘蛛網也沒有,顯然是有人來打掃過。
觀音廟黑漆漆的,隻有一個大殿。嵐孟才走到院子中央,一個女子便忽然出現在了緊閉的殿門前,她以輕紗覆麵,身著一襲古樸典雅的紅裙,朝著嵐孟盈盈一拜,嗓音猶如天籟一般動聽。
“奴家乃是觀音的使者西明夫人,姑娘跟著奴家進來吧。”
無人去推動,殿門卻“吱嘎”一聲開了,紅衣娘子腳不沾地,倒退回了殿中,大殿裡的燈“刷”地一下全亮了,一個女子的剪影投射在了破窗上。
瞧這架勢確實挺能唬人的,難怪那些百姓深信不疑,嵐孟腹誹道。
她走進了大殿裡,殿中懸掛著無數墜地紅紗,那女子就跪坐在紅紗之後,隻有穿堂的風將紅紗掀起時,才能瞥見她端正的坐姿和瘦削的身板。
溫柔輕緩的聲音傳入嵐孟耳中:“姑娘,請你將畫像交給西明夫人吧。”
西明夫人笑意盈盈地朝嵐孟攤開了手。
嵐孟看了西明夫人白皙的手掌一眼,然後大步流星朝大殿深處走去,西明夫人追在後麵呼喊。
她一把拉開了阻隔視線的紅紗,滿臉驚愕與慌張的少女撞入她的眼中。
“我還當是何方神聖,原來不過是個裝神弄鬼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