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寂遠遠望著屋內二人相處的情形，心中的疑惑愈加濃重。
若不是他對滄離的靈息極為熟悉，那人的行為舉止讓他如何也無法和令大妖聞風喪膽的妖王聯係到一起。
又想到這感應神魔氣息的咒術是此前親自交給滄離的，他憑此找到在人界的神女亦合情理。
冥寂又看了一眼屋中，見一向睥睨四方的妖王正叮囑對方早些休息，那副神情……
他趕緊收回了目光，覺得若是被滄離發現自己瞧見了這一幕，其危險，是來日回妖域被滅口的程度。
滄離曾承諾於他，自己和天界有血海深仇，日後定攜妖族打上天界。如今見滄離寧肯違背本性也要討好穩住神女，可見仇恨之深。
思索之時，屋中的燈火熄滅，沒過多久，一道身影無聲出了小院，快速向海邊移去。
冥寂猶豫了一下，遠遠跟了上去。
守在屋外的鬼差也有所察覺，因拿不定主意向同伴商量。
“城主讓咱們查探靈女牽掛之人，那剛剛跑出去的小妖算不算？”
“人界的妖族最為卑微，向來供人族驅使，那妖八成是靈女收來做雜役的。”
“你說的有道理……”
這邊，冥寂追著洛塵來到遠處的海灘。
在保持著日常向滄離彙報時的安全距離後，冥寂恭敬行了一禮。
剛要開口，卻見滄離忽地回頭，冥寂心中一凜，立即準備解釋自己出現的原因。
卻見滄離的視線越過了他，麵上仍舊是方才在室內那般憂慮又隱忍的神色。
不待冥寂繼續探究這表情的真偽，他又轉了回去，隨後調動妖力為自己設了一個簡陋的防護陣法。
冥寂見此，直起了身，終於敢放出神識去查探眼前之人。以他的法力，輕鬆穿過了陣法的防護。
冥寂很快發現了滄離不對勁的真正原因，他身上有一道法術，從前的記憶、法力甚至身體皆被封印了，隻有些許從前的靈息偶爾散出。
而這道法術力量之強，就算他儘全力也無法破解。
難道是天界？可是以滄離當前的實力，又有何人能悄無聲息做到這個地步。神女的境況又當作何解釋。
冥寂理不出頭緒，心想隻有等滄離恢複才能找到答案了。
若他自願放棄自身喚回滄離，再輔以自己的法術，或許有成功的可能。
此時，陣法中洛塵麵上的血色快速褪去，一條魚尾在他腰腹之下隱約浮現，他右掌如刀鋒一般，快速向魚尾劈去。
他每揮出一次，麵色就慘白一分，接連數次後，整個人開始微微顫抖起來。
然而隻稍事停息片刻，待體力恢複些許，複又開始先前的動作。
冥寂在一側看著，神色凝重起來。海灘上雖無血跡，但看著他不斷外泄的妖力，想必已受了不輕的傷。
因著修為上的天壤之彆，他已看出滄離的真實目的——鮫人斷尾上岸，自此後成為真正的人族。
鮫族的斷尾之術雖強橫慘烈，但也不致於在短時間內傷重如此。滄離化作的鮫人，不僅想變成人族，甚至還想保全自己的修為。
直至此時，冥寂方從這小鮫人的身上看出幾分從前的熟悉。
在冥寂思索之時，重傷力竭的洛塵無法再強行支撐，失去意識昏倒在自己先前設的防護之下。
冥寂幾步走近，停在陣法之外，抬手拂過狼狽倒在海灘上的滄離時，輕而易舉地看穿了這鮫人記憶之中最為在意執著之事。
又想起那院外守著的鬼差，他已猜出大致的來龍去脈，興奮感再次燃燒起來，他這次果真尋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
昏迷中的洛塵傾儘全力抵抗著黑暗的侵蝕，他腦中隻有一個念頭：醒來！一定要在明日落日前醒來！
他要陪著未晞遍覽人世精彩，隻有成為真正的人族才不會招致麻煩；他要保護未晞，所以修為一定不能丟。
早在成長期時洛塵就有了這心思，也知道，若意誌足夠堅強，此種作法雖險，但亦有成功的先例。
不可以被這黑暗吞並，未晞還在等著自己的答複。
“為一人族舍棄妖族身份，再無法修煉變強，值得嗎？”
一道聲音隨著四麵八方襲來的黑暗而至，與此同時降下無法抗拒的威壓。洛塵用儘全力對抗，仍不免彎下了身軀。
隻見視線所及之處，一道比黑暗更幽深的人影朝著自己走來。
洛塵勉力抬頭，死死盯著那被玄色自上而下籠罩的神秘人，尚未退儘的妖族本能，讓他意識到來人的可怕。
與滄離彆無二致的凜冽目光，讓冥寂心中一寒，立時撤了先前的威壓。
洛塵壓下胸腔中不斷上湧的血氣，直起身直視著來人被兜帽遮蓋之下的目光。
“你彆緊張，我是來幫你的。”
洛塵知道自己若與這人交鋒，自己沒有絲毫的勝算。
“我不需要你的幫助。”
“年輕人，話不要說太滿，人族修士不乏能者，憑你不足百年的修為，你以為能護得住想護之人？”
看著轉世滄離大有一戰的狠戾神情，冥寂快速轉了話頭。
“你我同為妖族，我不想你選錯路，日後若有麻煩，可憑此物喚我。”
洛塵果決躲開那大妖拋來的示好，依舊目光冷冷注視著眼前人，直到那玄色身影逐漸與四周的黑暗融為一體。
聲音從遠處傳來：“你好好想想，你也不想所護之人落入險境吧……”
隨著話音消逝，一直阻擋洛塵前路的無邊黑暗，慢慢淡了下去。
*
當清晨的日光照進屋內，未晞戀戀不舍地從睡夢中醒來。
她收拾停當後，坐在床邊出神。
昨晚，她夢到了阿婆。
她們兩人似在漁船上，可四周卻是烏雲低沉不利出海的天氣。
阿婆是自己幼時記憶中的年輕麵容，滿意地看著她長大後的樣子。
“還記得阿婆教過你的話嗎？”
“阿婆讓未晞選自己認為對的事，不用在意彆人的眼光。”未晞清楚地知道阿婆的言語所指。
“我亦教過你，彆被所謂的道德責任所束縛。”
未晞微微低下頭，心中默默辯駁。
阿婆的手落在未晞肩膀上，輕輕拍了拍。
“哪怕那禁錮是你自己建立的，也要有破除的勇氣。”
“可是，他們是人族，是我昔日的同胞……”心中的為難與委屈傾泄而出，未晞聲音帶著哽咽，淚水將眼眶盈滿。
“那又如何，他們不是你的責任，我的未晞是要在自己的人生中乘風破浪的。”
未晞認真聆聽著這難得的教導，細細思考這話中的含義，忽然她被點醒。
陽光衝破了烏雲的阻擋，鋪照在海麵上，波光粼粼，隻瞬息之間晴空萬裡。
未晞抬頭，眼前再沒有阿婆的身影，可她望著海麵，心中無比的平靜。
“未晞。”
她聞聲轉過身，看見了正在收拾纜繩的洛塵。
“未晞無論做什麼決定，我都會支持的。”
看著屋內的陽光，這兩日困擾著未晞的難題，解決的條理已清晰。相比昨日無愧無悔的心境多了坦然與堅毅。
未晞出了自己的小屋，看著桌上擺著的吃食，終於發覺今日總覺得哪裡不對勁的原因。
洛塵去哪了？為何整晚都沒回來？
未晞很快平靜了下來，想想洛塵的承諾，自己亦同樣信任他。
她今日還有許多事要做，一會兒先去向阿芸辭行……
*
洛塵在柔和的夕照中醒來，周身的筋骨似乎都已碎裂，一波又一波的痛楚不斷衝擊著他……
待他看清周圍的景色，立即掙紮著起身，無奈身體虛弱，幾次都摔在了原地。
等到終於可以起身時，一枚黑色令牌自衣襟滑落，洛塵目光掃過，不欲搭理。
當他走出幾步遠後，終究還是回頭，將那枚令牌拾了起來。
洛塵回到熟悉的院落時，最後的一抹日光已悉數沉入海底。
他本想將自己的狼狽簡單收拾一番，卻聽屋內未晞的聲音不複從前。
“我今日可以回忘川城，但城主要答應我，可幾日後回來與友人道彆……”
“未晞！”洛塵推開門，無視屋中的數人，目光隻鎖定一人。
似是洛塵的聲音，未晞快速轉身，見到來人時，心中一下揪緊。
她幾步走到洛塵身邊，扶住他的手臂，焦急地上下打量，“你怎麼麵色這麼差？”
洛塵搖頭，“未晞，我在路上誤了時辰，對不起，我們現在就走，你去哪裡我都跟著你。”
滿眼的希望在看著未晞挪開目光後霎時湮滅。
“洛塵，我已答應和他們一起回忘川城。”
未晞很快又看向洛塵，麵上掛著笑，“洛塵，我找到家人了，原來我也不是人族。對不起，以後不能和你一起待在人界了。”
心像被剖開了一道裂隙，先前那些難以忍受的實質痛苦在這道傷口麵前，幾乎已察覺不到。
洛塵反手握住了未晞的手腕，聲音有些顫抖：“未晞，你說過我也是你的家人……”
季霖見未晞動容的神色，生怕她改了主意，趕忙下令：“此人無禮衝撞靈女，你們還愣著做什麼！”
鬼差得令，沒費多大力氣便將洛塵製住後拉開。
洛塵並未掙紮，眼神卻一直停留在未晞身上。
過了一會兒，洛塵低下了頭，聲音低低的，似在哀求：“你帶我一起走吧……”
未晞聞言，立刻轉過身子，不想讓洛塵看到自己失態的模樣。
“哼！”季霖冷笑，“你當我幽都是什麼地方，像你這般的人界小妖，連作我忘川城內妖奴的資格都不夠。”
洛塵抬頭看向季霖，“你要您肯帶上我，我什麼都願意做。”
“不可！”未晞無情地打碎了洛塵此時僅剩的希望。
她走到洛塵身前，示意鬼差放開洛塵，勸解他放棄自己的想法：“你看，我是忘川城的靈女，以後一定會過得很好，你不必再擔心。我已和村長說好，你若不想回深海，也可以留在這裡。或者，你待我去看看我一直想去的內陸。”
未晞幾番想伸出，去撫摸洛塵憔悴麵容的手掌，最終緊握成拳。
“洛塵，你要好好的，以後有機會，我再回來看你。”
未晞堅定的麵容衝破了他最後的理智。
感覺自己的手掌被涼意包裹，未晞也放棄抵抗，伸展開手掌反握了回去。
洛塵向前走了半步，緊挨著未晞，喃喃道：“你說過不會丟下我一人的！”
決心不斷搖擺，在幾乎要改變主意前，未晞抽回了自己的手。
“洛塵，過幾日我會回來和你好好談。”
她說完，看向季霖，在幾人之前走出了小屋。
掌心還殘留著未晞的溫度，待洛塵反應過來自己就這樣被未晞拋棄了，幾個鬼差已重新開啟布設在院中的傳送陣。
看著陣法上的光芒亮起，洛塵飛一般衝出來，卻被一道強勁力量卷了回去。
未晞攔住出手的季霖。
“彆傷他！”
陣中的幾人隨即消失，隻剩這急切的話音留在了院中。
在最後負責收陣的鬼差好心提醒：“靈女為獻祭而生，就算你跟過去也不能陪她太久的。”
眼神本已空洞麻木的洛塵，在聽了之後，踉蹌著走出小屋，幾乎瘋狂般找遍院中的每一寸土地，想尋得眾人的行蹤的痕跡。
可未晞完全消失在了他所在的人界。
衣襟中有東西掉落，洛塵快速拾起。
他緊緊攥著這一線生機，連手掌被其邊角劃出了深深的血口也毫無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