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晞的視線一直落在男子身上，看著他走近自己，表情並未因方才的話以及男子的熱情親近而有所波動。

男子見未晞如此警惕提防，停在了距未晞一步遠處，放柔了聲音，“未晞，你彆怕，我是你族兄。”

說完，伸手到未晞麵前。原本空無一物的手掌，在遞到未晞視野下時，一枚小牌緩緩浮現，上麵的刻痕此刻正泛著幽幽熒光。

未晞神色有一瞬的動容，伸手去取一直隨身帶著的木牌。她也發現，先前那股莫名的波動，正是由它傳出的。

未晞手中的木牌，此時和男子手中的那枚一樣，篆刻著名字的地方正不斷閃現著熒光。

兩枚木牌在各自主人的手中，一閃一閃，恰似在互相呼應。

“這是我們這一支族人特有的信物，每個孩童出生後，都會凝聚出帶著他名字的符牌。符牌中熒光的亮暗，代表著孩子從先祖處繼承靈力的多寡。”

男子尚未解釋完，未晞的木牌閃現的光芒已完全蓋過男子的那枚。

“未晞，你不是人族，而是我族的靈女。”

目光從自己手中的木牌轉到男子的，同樣的質地，似出於同一人之手的古樸刻痕，那上麵刻的是季霖二字。

她抬頭與季霖對視。

季霖看出了未晞無聲的疑惑，將符牌隱去後收回手，開口解釋：“未晞你出生時恰逢我族內亂，你父親亡於戰場，而你母親覺得我族日後無望，於是斂了你的靈力送到了人界。”

季霖搖搖頭，長歎一聲：“她太糊塗了。以致我這些年一直尋你未果，直到封印在符牌上的靈力自然散去這才發現。”

母親、父親……在此前生活中從未出現過的角色，未晞從前極少想起。原來，自己不是被拋棄的……

“我母親現在何處？”

季霖本以為未晞會對這出奇的身份質疑，一心想著如何儘快讓她相信她的真實身份。

不料未晞竟先問起這個，他微微一愣，聲音低沉：“她送走你後，便為你父親殉情了。”

未晞聽後，未再說話，隻收回了自己的木牌，默然而立。

“未晞不信我所言？”在長久的安靜中，季霖率先試探著開口。

未晞搖頭。

在季霖拿出木牌那一刻，她清晰感知到了無法言喻的羈絆。後來熒光逐漸亮起時，她似與其融為一體，那些起源於遠古的召喚一一在腦海中展現，她在那裡知曉了自己真正的族屬——鬼族。

見未晞應得坦然，季霖心中一鬆，既然認可了身份，接下來就好辦許多。

“未晞不必難過，你父母雖不在了，但我們是同族，你可以將我當成你的親兄長。等你回去後，我住的城主府，和日後你的居所靈女殿都是你的家。忘川城雖在幽都偏僻一角，但靈女是我族人人尊崇敬仰的對象，我保證，絕不會讓你像在人界一樣受苦。”

季霖掃過未晞的衣著打扮，對此番話能達到的效果十拿九穩。

家？隻一字點醒了未晞，因血脈靈力充斥著的混沌思緒，仿佛裂開了一道縫隙，得以除此之外的光亮照進。

她已有家！

“剛剛與我一起在船上的人，他可安好？”

季霖心中不悅。他們是鬼族中負責引渡魂魄的那一支，就連鬼王身邊的人都對他客客氣氣。如今三番五次去渾濁人界不說，竟還要屈尊留意一個微賤鮫人。

但礙於如今未晞的意義，隻能耐心解釋：“未晞放心，我鬼族法術淩駕於人界，將未晞帶到此處時，那處的時空均已停滯，待我再施法，一切又可恢複如常，無論人族妖族都不會察覺。”

“城主費心尋找，又告知未晞身份，自是感激不儘，”她朝著季霖揖了一禮，“若城主有未晞能幫得上的事，定傾力而為。隻求城主應允一事。”

見眼前之人心思通透至此，季霖有些刮目相看，重新打量起這未來的靈女。起初以為許些好處便可輕鬆帶回來的凡女，如今要換個應對之策了。

“未晞但說無妨。”

“未晞長於人界，恐怕擔不起靈女的重任，等了卻城中之事後，可否讓我重回人界做一普通人。”

“選擇權在未晞手上，”季霖愴然一笑，“若你不想回忘川城，隻當今日未見過，兄長會回城中善後，隻是……”

見未晞等著他未出口的話，季霖這才麵有難色地講出實情，“我族世代在忘川城負責引渡人族魂魄，此事本就容易積聚陰邪煞氣，而今那些煞氣幾乎阻斷通往黃泉城之路，致使人族魂魄沉於忘川無法轉世。唯有靈女化解煞氣後，方可讓受阻的魂魄重新投入輪回。”

想起洛塵曾在山中提到過煞氣，未晞隱隱推測：“化解過煞氣，便再不能回人界？”

饒是心思玲瓏、精通於權勢算計的季霖，仍因未晞無比準確的直覺心中一驚。

“正是，我知未晞在人界生活十數年定有許多牽絆無法割舍。畢竟是忘川城弄丟了靈女在先，如今不敢以靈女之責壓迫，因此生出的麻煩便由我這個城主來承擔吧。何況人界魂魄本就眾多，就算驅散些許也無妨。”

“魂魄若被驅散會如何？”

果然見未晞被觸動，季霖沉聲：“自是湮滅於三界，再無輪回。”

不等未晞有所反應，他又緊接著道：“以聖女之身化解煞氣之難非常人能想象，未晞自當回歸於現前的生活。”

季霖又將一冰晶凝成的信物遞給未晞，“兄長給你時間想清楚，明日日落前，你將此物捏碎，我到時聽你的決定。”

那聲音越發遙遠，季霖的身影也似水波般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明媚的日光。

未晞微微閉眼以適應這突然的轉變，尚未睜開眼，便聽到一旁擔憂的詢問。

“未晞，你沒事吧？”

就見洛塵把木桶放在一旁，起身過來扶她。

幾乎脫力的未晞輕倚著洛塵，搖了搖頭，悄悄把拿著冰晶的手背到了身後。她努力恢複平時的神態，笑道：“洛塵，謝謝你，陪了我這麼久。”

洛塵感觸到未晞傳來的溫度，心中一慌，小心翼翼看著未晞，認真承諾：“我會永遠陪著未晞。”

被洛塵信誓旦旦的永遠二字刺痛，未晞直起身，躲開洛塵的注視，將目光轉向遠處，“我們回去吧。”

回去後，未晞將自己關在房內。

洛塵在路上就發覺未晞的不對勁，但他依然把捕魚回來後要處理的事一一做完。

未晞在房中回想著季霖所說，糾結如何選擇時，洛塵在院中做事不時發出的動靜傳了進來，一次次將未晞心中的天平以不可壓倒之勢拉了過來。

直到院中不知何時恢複了安靜，這時日光西沉即將入海，屋中昏暗暗的。

未晞回神，發覺屋中的景象竟格外陌生，原來是她早習慣有人在黑暗來臨前點起的燈火，以及和那人在一起時被驅散的昏暗與孤獨。

她推開房門，心中已放下許多，不由想著：洛塵不會因為自己一直沒理他，一個人躲到房間裡偷偷委屈去了吧。想象那場景，未晞嘴角不由翹了起來。

以至於見到守在門口的洛塵時，一時來不及調整表情。

見未晞羞窘的模樣，洛塵懸著的心終於放下，神色逐漸恢複輕鬆。

他將一旁的燈盞點了起來，屋子瞬間被偏暖的火光充滿。

未晞一直盯著洛塵，將他的神情變化收入眼底，“我在屋裡想事情，一時投入忘了點燈，你這又是在做什麼，擔心為什麼不直接問我？”

洛塵搖搖頭，“未晞想事情，我和你一起。”

之前麵對任何困境從未逃避、假設過的未晞，此時隻有一個念頭：若她不是鬼族的遺孤，一直是現在的未晞該多好。

因為知曉會被理解和支持，於是那支撐著自己無論何時都不肯鬆懈的麵具，無需再在此人麵前維持下去。

未晞深呼一口氣：“洛塵，我想離開這裡，或許另找一處地方永遠住下去，或許四海為家居無定所，你可願與我一起？”

本以為會如以往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卻見洛塵愣了幾息，溫聲安撫她道：“未晞，等明日我再答複你，可好？”

“好，明日日落前，我等洛塵答複。”

若你同往，我亦不願被所謂的身份禁錮，便去做我心中所想、真正的未晞。

如若失約，我在這人間也已無牽掛，心甘情願接納命定的身份與責任。

進退兩難的局麵，不成想在此時達到了微妙的平衡。無論最終是何結局，她皆無愧無悔。

此時，一道玄色身影自海麵之上而來，他感應著咒術的起伏波動，卻忽然停下了步子。

一人族所居的小院外，圍了數名鬼差，而他們守護之人，正是玄衣使冥寂此行的目標。

冥寂不想與鬼族起衝突，隻遠遠地將神識探入屋內。

坐在桌邊的人顯然與魔骨無關，卻是更大的收獲——神女長曦，挑撥天界內亂的關鍵，竟被他在此時輕而易舉尋到。

當他無意間掃過在一旁整理東西的妖族時，心中的愉悅如忽遇寒流的蒸騰熱氣，瞬時凝結。

那人身上的氣息……

竟是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