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先前沿著令牌滴落的血跡已凝固乾涸。
低沉的聲音在洛塵背後傳來：“在你斷尾之時，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刻。”
洛塵沒有轉過身，他看著屋中幾乎燃儘的燈火，開口時，嗓音嘶啞不堪：“幽都的忘川城，幫我救出一人，無論要我付出什麼代價都行。”
話因落下，屋內的燈火閃了幾閃，最終暗了下去。
“救人可以，”玄衣使冥寂走到了洛塵對麵，“我的條件是，你。”
洛塵的視線依舊落在小屋上，此時沒了燈火，看不見屋內他曾和未晞一起親手做的每一樣家具，但可以借著月光，看清小屋外麵的樣子。
冥寂沒有等太久。
洛塵點頭應道：“好，等我親眼看到你帶她回來，我所有的一切任你處置。”
“那怕是不行，在那之前我要你心甘情願獻出自己的生命。”
感覺到熟悉且敬畏的目光，冥寂很快補充：“但我可以向天道起誓，一定將她安然無恙帶出忘川城。我以自身修為為代價，如何？”
從前在朱崖海時，洛塵聽長老們提過天道之誓，那甚至比他親眼所見更可靠。
洛塵應得毫不猶豫，“待我留下一封書信，便立時自戕於你麵前。”
“不急，我亦有事情要你配合。”
冥寂將先前備好的神識畫麵在洛塵麵前展現。
洛塵看後，慘淡一笑，原來他不僅在世間孤身一人，沒想到連自己的存在都是彆人生命中的一場意外而已。
“等你立下誓約，我會如你所願將你的主上換回來……”
小院內因著強勁法力的衝擊，房屋幾乎在瞬息之間化為了齏粉，若不是有冥寂因怕被天地二界察覺而設的陣法，整片海域都會被波及。
始終清醒地承受著澎湃法力灌入身體的洛塵，嘴邊和眼角不斷有血色溢出，饒是痛得全身不斷顫抖，始終沒有將他手中拿著的珍貴信件攥緊弄皺。
等到小院恢複平靜，冥寂因消耗太多法力而狼狽地單膝跪地。
他抬頭看著麵前之人的背影，和先前的鮫人並無不同，但由內發散出震懾人心的氣質，這三界絕無僅有。
滄離抬手撫摸過自己的本容，收回時，指尖沾滿了血跡。他看著猩紅的痕跡，微微一笑。
“主上，屬下為了喚醒主上，先前幾次冒犯，望主上恕罪。”
未等到滄離發作，冥寂試探道：“不知主上因何故遭此一劫，主上可知，先前棄您而去的那位女子是誰？她是當今三界唯一的神族，亦是讓天界自亂陣腳的絕佳機會，真乃……”
砰的一聲，冥寂砸在了結界之上。
“你回妖域去，她的事，我自有計較。”
說完，滄離隨手一揮，將冥寂連著他先前設下的結界，一起扔到了數千裡之外。
小院重回漁村所在的位置，先前院中的一切都化為了微塵，隻滄離一人孤立於院中。
若非此時是寂靜的深夜，很快便會被過往的村民發現。
滄離又隨意一揮，院落霎時恢複了從前的模樣，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他抬起另一隻手，手中是一張信紙以及夾在其中的一個破舊平安符。洛塵張開手掌，信紙便隨風落在了地上，上麵一行工整字跡——
“我回深海了，此生不會再踏入人世。”
滄離看也沒看，帶著滿臉厭棄，低聲自語：“沒用！”
他幾步走到院中，與那日鬼族設下的完全相同的陣法亮起，在身影即將消失前。
滄離看了看手中留下的那枚平安符，慢悠悠地收入衣襟中。
*
“靈女……”兩位鬼族侍女恭身站在裝飾華貴精致的大殿內，微垂著頭。
未晞見兩人為難的樣子，和緩開口：“城主不見我是嗎？沒關係，改日我親自去。”
“城主身邊的大人說，城主最近公事繁冗，無暇麵見靈女，讓靈女先安心住下。”回話的小侍女說到最後時，聲音忍不住發顫。
待說完，她們連忙跪在地上：“是奴婢辦事不利，求靈女恕罪。”
兩人怕極了，她們是從城主府調過來的，第一次幫靈女辦事便沒能令其滿意。若是還在先前的城主府，等待她們的責罰可想而知。
未晞打量著戰戰惶惶的小侍女。她們的身量不過十五六歲，這哪怕是在求生辛苦的漁村，也該當是天真爛漫的時候。
她彎下身，準備將兩人扶起來，卻見她們惶恐更甚。
未晞無奈，更加放柔了聲音：“你們彆怕，我不會為難你們的，快起來吧。”
侍女心中不安，但隻能依言照做，靜立在一旁，等候發落。
“若沒其他事，你們先回去吧，我有需要再找你們。”
靈女竟真的沒有責怪！
兩人不解地相互看了看，而後又快速垂下頭，緩緩退了出去。
未晞有些出神，到這忘川城中不過一日多的時間，可她接觸到的每個人無不如履薄冰。那種隨意拿捏他人命運的感覺，讓她很不舒服。
她自己心中亦有未放下之事，對洛塵的擔憂隨著時間愈加濃重。
一想起自己離開前，洛塵看著她的眼神，未晞的心中仿佛紮進了細密的刺，她無力地長長歎息。
同時暗下決定，這兩日一定要見到季霖，讓他答應自己回人界一次。
去好好道彆……
滄離走進靈女殿時，見到的便是未晞臨窗而立，無奈歎息的一幕。
她此時身著地界暗色調的服飾，奢華珍寶裝飾在精致的衣服之上，與她從前的風格截然不同。滄離微微愣住，一時恍惚了時間。
未晞先前聽到了腳步聲，一直等著來人開口。可那人隻停在了殿中，不發一言。
心想定是等著她吩咐的侍女，想到她們之前戰戰兢兢的樣子，愈發放柔了聲音：“不是讓你先回去嗎，怎的又來了？不用這樣一直陪著我的。”
未晞心中難過，饒是轉身時勉強露出笑意，可在對她無比了解的人麵前，如何能遮掩得住？
因著那一番話已然不悅的滄離，見此不由地心軟了幾分。
未晞看到來人的那一刻，先前勉強的笑容立時變成了發自內心的驚喜，可這份歡喜轉瞬變成了擔心和驚懼。
她快步朝著滄離走去，甚至撞到了桌角麵色也絲毫不改，因著急聲音格外的不悅：“你怎麼來了？！”
話落，便緊緊抓住滄離的手腕，把他往殿後拉。
未晞走在滄離身前，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窗外，生怕洛塵被鬼族的人發現。
滄離盯著緊攥著自己手腕的那隻手，任憑她將自己帶進了一間暗室後，並快速關上了門。
門被關上後，螢石先後亮起，被推到一側靠牆而站的滄離打量四周，這裡原來是她的寢殿。
“洛塵……”未晞關上門，站到滄離身前，細細地打量著洛塵。
見他氣色比前幾日好許多，她懸著的心這才稍稍放下。
視線最後停在了同樣看著自己的雙眸上。
未晞心中生出疑惑，明明才分彆了不到兩日，洛塵仍是自己離開時的穿著，為何總覺得這熟悉的親近感中夾雜了許多她看不懂的地方。
可她清楚地知道現下並沒有細思這些的時間，她想做的隻有一件事。
“你看，我沒騙你吧，我過得很好。”
滄離看她強顏歡笑的模樣，心中無來由的煩躁。
“跟我回去。”
未晞隻當他還在生自己的氣，錯開了洛塵存在感極強的目光。
“這裡是我真正的家，我不能離開。對不起呀，洛塵。我也不想再回去，過那麼辛苦的生活了。”
滄離看穿她漏洞百出的演技，索性偏過頭，心想要不直接把她帶走算了。但因著對她的了解很快便放下了。
“何況我現在是城中的靈女，身份已不同往昔。你我二人身份有彆，我是不會同你一起走的，以後你也彆再來了。”
未晞說完，轉身朝著門口的方向走去，“我去安排一下，等我回來，你立刻離開。”
距門隻一步之遙，未晞再無法向前，因為一隻冰涼的手掌緊緊束住了她的手腕。
洛塵走近，緊貼著站到了未晞麵前。
“你若真想要身份，和我回去，我給你比這個強千百倍的。”
未晞幾乎感覺到洛塵的心跳氣息，自己的心仿佛在胸腔之內不斷碰撞，她想立刻遠離。
見他她絲毫不為自己的話動容，一心隻想掙脫，和他劃清距離。
“看來我無論如何也比不過那些被煞氣侵蝕的魂魄了。”
冷冰冰的話讓未晞一愣，連掙紮都停下了，她看著洛塵，麵上儘是驚奇。
“你可知以自身化解煞氣的代價是什麼？你會被煞氣吞噬，神誌全無，最終淪為煞氣的容器。而許下你眼前一切的人，會毫不猶豫地將你封印，直至身死魂消。”
滄離說完，未晞似沒聽到般，隻是更加用力地想擺脫洛塵。
“我不知你從哪裡聽來的訛傳，就算如此，這也是我自己的事，與你何乾？”
若不是看到未晞在一瞬間沒遮掩住的痛楚神色，滄離幾乎要將她強硬帶走。
他快速意識到，自己剛剛被情緒裹挾，忘了此世的未晞沒有絲毫靈力。他立即鬆開手，想看看她手腕的傷勢如何。
可動作慢了一息，隻見未晞快速地將手背到了身後，如避蛇蠍般連連向後退了幾步，身體緊靠著門邊的牆壁。
“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滄離隻靜靜地看著未晞，看她無比堅定的麵容上微微發紅的眼眶。
最終低聲道：“給我看看你的手，我便離開，從此不再來這打擾你。”
未晞伸出手臂，遲疑著將蓋在手腕上的另一隻手撤去，“沒事，剛剛是我太急了。”
滄離盯著那纖細手腕上此時肉眼可見的紅腫，“對不起，我以後絕不會再傷你。”
一道極為純粹的治愈術落下，將未晞完全圍裹。
未晞看著洛塵的身軀逐漸透明，最終消失於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