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未晞一如過往千百個清晨，在這遠離村落、草草搭建的小屋中醒來。

此時天色尚早，屬於夜空的深色還未完全褪去，手上傷處傳來的痛楚不斷拉扯叫囂著，未晞不在意地翻了個身，想繼續窩一會兒。

待掌心觸碰到軟和的被褥，未晞瞬時清醒，立即坐了起來。她目光很快從床榻裡側轉向地麵，都未尋到那身影後，立刻下了床。

顧不上緩緩這一連串動作導致的眩暈，未晞快速穿好外衣，推門而去。

一到屋外，冷意陡然襲來，放眼望去依舊沒有任何人的身影。未晞繞著自己的小屋找了一圈，仍一無所獲。

心中慌亂不安，第一反應是山洞中人，難道他們發現她恢複得快，又抓回去了？

劇烈的情緒伴著猜想翻湧而來，未晞強迫自己冷靜，再仔細一想，便將這最為擔心的一種可能否定了。

未晞回了小屋，其中並沒有掙紮的痕跡。雖然她難以相信，但也不得不承認，是那鮫人小姐姐主動離開的。

過往救下的那些鮫人，也有許多如此悄無聲息離開的。

未晞歎了口氣，任心中思緒不斷蔓延，最後將她纏繞其中。

想不明白因何失落，隻一夕之間傷勢就恢複到可以離開，這本該是值得高興的事，不是嗎？

這時，手上愈發加劇的疼痛將發呆的未晞拉了回來。無意一瞥，發現那幾道傷口重新裂開，正不斷地淌血，自門扉到自己這裡，已滴了一路的血跡。

本想著傷藥得來不易，節省些的，這回是不能如願了。未晞拿起榻上的藥粉瓶，欲往傷口上傾灑。

忽聽外麵隱約傳來劈啪聲，未晞疑惑，起身想到外麵看看。

尚未來得及動作，就聽見屋門被推開。

未晞快步出了小屋，見到來人的那一刻，此前纏縛在心上的種種思緒，倏地一下全部消散。而後生發的心情隨著驚喜的語調，一齊傳遞給了對方。

“你回來啦！”

洛塵看著未晞衝出來的身影，看到她真心實意因自己歸來而歡喜的神情，一時竟無法移開目光。

此時的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和族人在一起的日子。

倒是未晞先回過神。意識到自己手上還拿著剛打開的藥瓶，她小心護好瓶口。

看清洛塵手中提的東西後，她驚訝道：“你去捕魚了？”

妥善放好藥瓶後，未晞想從洛塵手中接過不時抖動的裝魚的袋子，卻不見她有撒手的意思。

未晞不解，順著洛塵視線看去，隻見她正緊盯著自己還在不斷流血的手。

未晞笑笑，表示無事，再次嘗試去接魚，卻見洛塵直接將魚放到了地上，剛離水不久的海魚立刻跳了出來。

“欸……”未晞話未說完，便被一股大力拉著手腕到了屋裡。

手腕上觸到的冰涼快速傳到了腦中，未晞這才發現，洛塵外出竟隻穿著自己的單衣。

囑咐的話已到嘴邊，再次被壓了回去。

隻見洛塵抬起她的手腕到了麵前，眼神極為專注。

未晞察覺到自己逐漸加速的心跳，心中滿是疑問：自己最近這些奇奇怪怪的反應，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在麵頰開始一點點升溫時，未晞已然打算抽回手，到外麵冷靜冷靜再說。

卻見洛塵另一手，停在了自己傷口的上方，之後猶如三月柔和的暖風拂過，那無法忽視的痛意，竟慢慢平息下來。

先前的窘迫被對這神奇轉變的好奇代替，未晞目不轉睛地看著洛塵的手掌，隱隱約約有點點輝光落到自己的手背上，然後就見那一直往外淌的鮮血，慢慢止住了。

洛塵注意到未晞微微睜大眼睛的吃驚模樣，唇角漸漸翹起。

未晞很快被另一處鮮紅吸引了注意，那是洛塵袖口處外露的傷痕，正逐漸噙出血珠，再看洛塵此時神色，明顯比剛剛蒼白了幾分。

“好了……”未晞急著抽回手。

洛塵本意隻是想消除傷口上餘留的法力，到最後不知不覺變成了足以耗儘現有靈力的傷口治愈之術。

“幫我治傷花費了你很多體力吧，快坐下休息一下，”未晞把洛塵推到榻邊，按著她坐了下去。

“你的傷是不是複發了……”未晞緊盯著洛塵，滿目關切，甚至準備拉起袖子看看那些傷痕。

那些因先前互動留下的洛塵“高冷”“不喜靠近”“不喜人族”的印象皆被未晞丟到了腦後。

洛塵很快被未晞灼灼目光盯得極不自在，搖搖頭示意自己無事。

未晞見此，雖不放心，卻不想勉強。

她朝洛塵笑笑，隨即抬起自己已止血的手晃了晃，“一點也不疼了，小姐姐你可真厲害，幸好有你在。”

“你在這歇歇，我去做魚湯給你喝。”未晞轉身打算去外間。

一道沙啞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不是……小姐姐……”

“啊？！”未晞快速回身，麵上是始料未及的吃驚。

不是小姐姐啊……未晞腦子轉得飛快，最後不得不接受了現實。

“你竟然比我小啊……”

未晞隻愣了一瞬，很快認可，繼而滔滔不絕解釋起來。

“我今年十五歲，聽說你們鮫人能活好幾百歲，所以我就以為你隻是看著和我差不多大，實際已經出生幾十年了呢……”

洛塵嗓音受損，短時間內不能連續出聲，聽著未晞愈發偏離事實的理解，雖無奈也隻能“默認”。

真正的解釋默默壓在心裡——

你們人類不知道的是，鮫人出生時沒有性彆，要等到成長期時才能確定，或按自己意誌，或順其自然分化……我還未進入成長期，並不一定是你期望的小姐姐……

那以後不叫小姐姐了，可叫小妹妹又總覺得怪怪的……未晞兀自思索著。

從前那些鮫人對未晞皆心存感激，卻未有一人告知過名字。起初未晞問過，都被巧妙回避了，後來她猜測，鮫人可能不願意向彆族透露自己的名字吧。

看著未晞沉思，洛塵再次開口：“洛……塵……名字……”

隻是這次因出聲間隔不長，嗓子並未得到足夠的休息，聲音乾澀，甚至連音調都走偏了。

洛塵說完就後悔了，怎麼這般草率就把名字告訴她了。

現在自己的聲音這樣難聽，至少也要等恢複往日音色後……而且，現在她怕是根本聽不清。

“洛塵是嗎？這個名字……很好聽！”

短短一瞬，未晞有種穿越記憶深處的微妙體驗。她不知道為什麼在念出這個名字時心中會突然難過。而且，洛塵……像是記了很久很久，隻要稍加提醒，便一下出現在腦海中。

“這是我第一次被鮫人告訴名字……”其實亦是她第一次將自己的本名告訴阿婆之外的人。

未晞看著洛塵，看對方眼中漸漸浮現出欣喜與放鬆，又將這份愉快悉數填入到自己心中。

二人誰都不想打破這份難得的安寧。

恰在此時，外間忽然一陣劈裡啪啦的聲響。

“壞了！魚！”

未晞如夢初醒，匆匆忙忙出了屋子。

而洛塵依舊維持著方才的身姿，直到眼角眉梢皆掛上了笑意。

在這之後的一天裡，昨日還讓未晞時時憂慮的煩惱皆煙消雲散。

上藥、休息、吃飯……隻要未晞開口，洛塵都會完全配合，也不再如先前那樣警惕排斥未晞的靠近。

這樣，就說明要到了分離的時候了吧，以後洛塵回到海裡，再也不會遇見。在給處理好的魚抹上鹽的未晞如是想，心中悶悶不樂。

大概是難得遇到同齡人的原因……等再過兩年，她就離開這裡，到新的地方不會再有人知道、忌憚自己的來曆，會有新朋友，結識真正的同齡人……

未晞越想越遠，饒是這些都是她最向往的未來，今天卻一點兒也不能開心起來。

直到忽聽一旁傳來手指敲擊榻沿的聲音，未晞才回過神，發現洛塵正盯著她。

隨即也意識到，手上的魚已不知被反複塗了幾遍鹽了。

“不知怎麼的竟然走神了，”未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重新拿起一條，“不過洛塵你可真厲害啊，這種魚可難抓了，我半天能抓到兩條就不錯了，你一早竟然抓了這麼多！”

生硬轉移話題，意料之中的洛塵沒有回應。未晞趁著拿鹽時偷瞥去一眼，見洛塵依舊在看自己，她隻得裝作不知道，繼續著手上的活計。

這一日聽從未晞的安排，看著她因自己的服從顯露的滿意與愉快，洛塵的心中無比的平靜與充實。從離開了朱崖海以後，還從未有過。

可剛剛，從相遇便埋下的因果再次浮現出來。

她出神時，是在想究竟要如何達到目的吧，所以才會心虛地偷看那一眼。

她想要什麼呢……

等未晞將洛塵帶回來的魚都處理好，天色已經不早。

“洛塵……我想和你商量個事……”雖然今日兩人的關係增進了許多，但未晞看得出洛塵真的不太喜歡和彆人挨近。

“算了……”洛塵過不了幾天就要走了，自己還是忍耐將就一下吧，不難為她了。

“你說……”洛塵認真地看向未晞。

洛塵覺得，若未晞一直這樣待自己，無論她想要什麼，隻要自己能辦到，大概都不會拒絕的。

“那個……就是地上有點冷。”

提起的心放了下去，洛塵回想起昨日，未晞大概也是這個時候休息的。自然而然的挪到了床榻裡側，給未晞留出位置。

是夜，重回榻上的未晞反而更加難以入眠。

怕影響到一旁的洛塵，她隻看著屋頂發呆，一絲睡意也沒有。

“我的傷快好了，我要離開了……”

洛塵的聲音雖然有些嘶啞，但比白日時，明顯好了太多。

原來，這麼快就好了啊……未晞在入睡以前，腦海中反反複複的隻這一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