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情並未朝著未晞預期的方向發展，被自己按下的鮫人依舊劇烈的反抗著。
此時的未晞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再說些什麼，傾儘全力對抗那人的掙紮。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鮫人終於因為脫力再次陷入昏睡。
未晞站在榻邊，看著剛剛處理好的傷口重又被血跡浸染，深歎了口氣。自己從前救過那麼多鮫人，沒有一個這般難搞。
餘光瞥到鮫人昏迷後仍緊蹙的眉心，心中的無奈很快被湧現的憐惜替代。她幫那人理了理擋在麵上的發絲，心中悶悶的——還好，我把你救下了。
*
夢中，是族長威嚴冷肅的麵容。
“落淚成珠，是我鮫人一族獨有的天賦。既然你無法做到，足以證明你與我們並非同類。從今以後，朱崖海不再是你的家。”
尚未說出辯解之詞，就被一道強勁的術法傳送出了大殿，轉移到鮫人領域之外。
用儘力氣向往回趕，一層結界兀然擋在眼前，一直教導自己法術的長老的聲音傳來。
“洛塵，念你自幼生長於此，即便今日將你驅逐，也不曾廢去我鮫人族傳授的法術。若你再糾纏，休怪我族不念過往情分。”
在結界外守了數十日，那些曾經一起玩鬨的夥伴，見到後無不轉身離開，眼中再也沒有往昔的感情。
出了朱崖海，是屬於人類的海域，洛塵獨身一人在海中流浪了一段時日。雖然見到不少生長於此的鮫人，始終不敢上前。
直到後來被人族修士暗算，抓到了岸上……
洛塵忽睜開雙眼，正對上窗外照進來的日光。重新閉上眼睛，腦海中飛速閃現之前的種種畫麵。
狹小囚室中無窮無儘的折磨，在發現自己不能凝出鮫珠後，變本加厲。
原以為會那樣死去。
再有意識時，竟在一人背上，被背著緩緩前行。第一反應是那些折磨自己的人，立即奮力反抗，最終失了意識……
先前的行為起於命懸一線時的過激防禦，現在洛塵冷靜了下來，反而沒那麼急著反抗了。
待身體適應了光線，偏了偏頭，避過陽光的直射，洛塵再次睜開眼。
目光所及，依然是窄小的空間，卻明顯不是囚室，大概是人類日常起居的屋子。
腦海中自動浮現之前那番話，那是一個人類女孩，叫未晞。是她把自己帶到了這裡……
隨著意識的清醒，身上的傷痛也愈發清晰，可洛塵敏銳地捕捉到了與先前的不同，傷口沒有繼續嚴重惡化，相反正在慢慢愈合。
同時，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四肢皆被牢牢綁縛在了木榻之上。惱怒衝動一閃而過，洛塵強製著自己冷靜下來。
就在這時，正對著自己的簡陋木門被推開，一人走了進來。閉眼裝睡已來不及。
“你又醒了。”
未晞看清了鮫人眼中的惱意，努力讓自己笑起來看得友善些。
洛塵盯著洗淨了麵容的未晞，一時怔住了，腦中似乎有極為重要之事呼之欲出，可無從尋起，隻能任其最終歸於平靜。
未晞看洛塵出神的模樣，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臉頰，快速移開了視線。心中默默抗議：雖然不及小姐姐容貌，但自己應該也不醜吧，怎麼還給人看愣了……
心中吐槽，可也沒忘了這鮫人小姐姐的激烈性情，未晞趕忙解釋，生怕她再像昨晚那般掙紮。
“你彆生氣，我綁你是怕你再亂動再撕裂傷口，你傷得很重，”看著被綁在床上無法掙脫的鮫人，未晞心中莫名生出了幾分愧疚，於是話鋒一轉，“你要是答應我，放開你也不亂動，那我這就解開繩子。”
話聲剛落，便見洛塵看著自己點了點頭，這次輪到未晞愣住了，沒想到會這麼快就妥協。
未晞幾步走到榻前，小聲道：“小姐姐你可不能言而無信騙我啊，要是再像昨晚那樣，我以後可不再相信你了。”
邊說邊俯身去解纏縛在鮫人手腕上的細繩。此前擔心被掙脫，連著打了好幾個結，這種漁民特有的結解起來很不容易。
未晞一心一意鼓搗著繩子，再無精力注意洛塵。故而沒發現，在洛塵聽她提到昨晚，回想起兩人的相互觸碰，麵上不可遏製地泛起了緋紅。
待未晞將束縛完全除去，洛塵先是向榻裡挪了挪拉開距離，再嘗試著起身。
見洛塵動作費力，未晞極其自然地想幫扶一把，就見洛塵快速地往一旁一錯，明顯不想被觸碰。
未晞有些尷尬地收回手，一時想不出說些什麼。
她極少有和同齡人相處的經曆。從前和阿婆一起住在村落裡，倒是有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但他們聽了父母告誡，都不喜歡自己。
阿婆去世後，她不得不搬離村落，幾乎不同漁民們來往。除了山洞裡，她交流最多的，隻有被自己救回來的鮫人。
洛塵靠坐在榻上，寧神感受體內流失殆儘的靈力，先前那些打在身上的法器、符咒，幾乎吞噬儘了所有修為。
但好在，微薄靈力仍在緩緩積聚，加上身體上的傷口也被妥善處理，眼前這任人宰割的狀態應不會持續太久。
了解完自己的情況，洛塵將注意力轉向未晞，見她正一副極力防備的模樣。
她應當不是先前那些人的同夥，那些人隻為獲取鮫珠，在他們確定自己無法滿足所需後，已下了死手。
就算自己與在人類海域長大的鮫人不同，掌握了修行之術，但在那樣情形下，也以為沒法活著出去了。
然而她卻將自己救了回來……
那麼，她又會有怎樣的目的呢？
在經曆了被家族驅逐、被人類殘忍對待後，絕不會再輕易相信任何人！
未晞感受到了那洛塵的打量，見其並未有過激的舉動，逐漸放鬆了下來。以過往的經驗，知道此時正是溝通、改變她想法的關鍵。
“那些傷你的人都以為你死了，不會再把你抓回去了，你安心在這裡養傷，等恢複好了就能回家了。”
此話一出，果見那人麵上的警惕漸漸褪去。
未晞尚未鬆口氣，就見那美麗麵容上綻出了一個實打實的嘲諷笑意，於是忙著解釋。
“我說的都是真的！我雖靠給那幫人做雜活維持生計，可我從來沒傷害過任何一個鮫人，也因此才有機會能幫忙……你放心，我已經救回過不少鮫人了，你不會有事的。”
在洛塵平淡無波的目光注視下，未晞鮮有的慌亂，著急解釋，不惜將自己的底都兜了出來。
暗暗懊惱，從前借著身份偽裝，和那些鮫人溝通時有理有據，無一不被自己說服，好好配合；現在不僅露了真實麵目，連一貫的鎮定都做不到了。不能因著人家長得好看就亂了方寸啊……
洛塵見未晞慌忙解釋的模樣，一直無動於衷的內心無由被觸動，甚至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那就太好了，”未晞已恢複了幾分平日的冷靜，“我再幫你看看傷吧，可以嗎？”
洛塵想拒絕，可一時想不出理由，在她未表露目的前，處於劣勢的自己並不想惹惱她。
沒得到回應，未晞隻當是默認了。
“咦？你的傷這麼快就好轉了！”
被看出來了，這正是洛塵要拒絕的原因。修習過鮫人族術法，自然與僅靠天生妖力恢複的速度不同。
未晞麵上帶著欣喜，想看對方聽到這好消息後的反應，不料那人已轉頭看向窗外。
直等到未晞去拿藥粉時，洛塵快速轉回視線，偷偷打量著未晞的神情。
未晞拿著藥粉，看看一旁洛塵，有些犯難。
昨晚上藥時，是在完全昏迷的狀態下，看剛剛的反應，對方怕是不會配合。而且，現在傷勢已好轉，最好能將那襤褸不堪的衣服換下。
未晞試探著開口：“你現在的衣服上滿是血漬，不利於傷口恢複，先換上我的吧。”
見那人沒有什麼反應，未晞拿著自己的乾淨衣服走到榻邊。
洛塵很快接了過去，看著未晞沒有回避的意思，下意識地按住了自己的領口。
未晞見此，完全領會了洛塵的心思，自己竟也生出幾分不好意思，“你試試自己來，不行的話就叫我，我就在外麵。”
說完，把藥粉交到洛塵手上，快步出了屋。
直到坐在外間，未晞才反應過來，同是女子，自己到底在不好意思什麼啊，難道是扮男裝太久了的原因……
等了許久，直到未晞將一早抓來的魚都處理好了，屋裡也沒傳出任何聲音。
哎呀，未晞想到那日即使陣法威壓也無法阻止的歌聲，恍然大悟：她一直未開口說話，可能不是不想……
待得了默許進屋後，未晞卻驚奇地發現，洛塵竟自己換好了衣服。
昨日奄奄一息，連山洞中的人都放棄了，這才過了一晚。怎會好得如此之快，要知道，先前那些鮫人，休養十幾日後也不一定有這樣的狀態。
未晞心中猶疑不定，這是否說明她的實力遠高於那些鮫人，或許她可以幫自己……
洛塵捕捉到了未晞這片刻的失神，現在確定，她一定另有目的。
再進來時，未晞拿來一碗熱湯，放到麵露沉思的洛塵手上。同時特意留意了洛塵脖頸的位置，那裡果然有有一道粗重的黑紫色淤青。
她溫聲道：“這些時日你都沒怎麼吃東西吧，這魚是我今早抓來的，可新鮮了。之前你那些同族都喜歡吃這種魚。”
此時的未晞一心想的，是化解掉哪怕隻是一點點，先前那些痛苦遭遇在她心中留下的晦暗。
看著未晞不加遮掩的真情流露，洛塵心中切實感受到了溫暖的撫慰。
也正是因此，心中思慮更甚，她與那些強取鮫珠之人不同，或許她像那些舍棄自己的族人一樣，等到目的揭露的那一刻，便會毫不留情地對付自己。
由是想著，洛塵心不在焉地喝完了手中的魚湯。
等到未晞來收碗時，洛塵先是聞到了血腥氣，而後看到了未晞手上數道裂開的傷口。
察覺到洛塵的目光，未晞笑著收回了手，“前幾天做事時碰的，今天不小心浸了水才看著嚴重些，過兩天就好了。”
洛塵看出這並不是普通的傷口，上麵有法力殘留。她不像鮫人有妖力護體，若是不把法力驅散，這些傷永遠都不會好。
冬季白日短，天色很快暗了下來。
雖不像前幾日那般狂風大作，卻比先前冷了許多。是以，到了休息的時辰，未晞不得不和洛塵大眼對小眼。
海中生活的洛塵，自然看不出未晞所想，連就寢的時辰也未意識到。心中隻有一個念頭越收越緊：她這便要攤牌了嗎？
猶豫著，未晞還是開了口：“今夜外麵太冷了，隻能將就著睡在一起了……”
看著洛塵慢慢睜大的眼睛，未晞泄了氣，勉強道：“你要是不習慣的話，我睡在地上就行。”
洛塵不再看自己，明顯同意了。未晞心中說服自己妥協：算了，就讓讓你吧。
等到熄了燈，月光照進屋內。洛塵借著月輝緊緊盯著未晞躺在榻下的背影。
即使有被子裹著依然窄瘦的身軀，此時因著地麵的冰冷微微顫抖，自己就是在這樣的背脊上，被背著一步一步不知走了多久，帶到了這裡嗎。
忽然想起在山洞中遭逢的奚落嘲諷，若容貌無損，他們會把自己送到天香樓去。儘管不懂人族的生活習性，大體能猜出那是怎樣的地方。
難道她也是這樣打算的？可惜過了今夜再也沒機會了……
隨後腦海中不斷浮現這兩日短暫的相處瞬間，洛塵當即將這個想法徹底驅散。
因著冰涼的地麵，遲遲無法入睡的未晞，此時的想法則簡單明了得多：明日，說什麼也要擠到榻上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