鮫人(第三世)(1 / 1)

寒風裹挾著海浪一遍遍拍擊著沙灘,海岸邊的樹林被狂風吹得幾乎傾倒,不遠處的漁民村落家家門窗緊閉,躲避著嚴寒的摧殘。

靠上天眷顧捕魚吃飯的人,最是敬畏自然規律。他們視這種無端變化的天氣為蒼天震怒,無人敢外出挑釁。

故而,這一派蒼涼之中的一點特彆格外引人矚目。

那是一道瘦小的身影,此刻正儘全力逆風而行,移動得十分緩慢。

但在接近村落後,明顯提了速度。等好不容易穿過村子,那人顯然已力竭,隻能緩緩向樹林深處挪移。

一路艱難,卻也順利到了目的地——一個平平無奇山洞口。待摘下風帽,露出了一張十五六歲少年的麵容,麵上臟兮兮的,隱約能看出幾分清秀。

少年脫下好幾層厚實的棉衣,和風帽一起疊放在山洞口的裡側,確保不會被風吹走後,大步朝著漆黑的山洞中走去。

似是極為熟悉山洞的地形,即使洞中伸手不見五指,幾處岩石凸起都被巧妙地避開。

本以為這樣的黑暗會一直延續下去,卻在某個轉彎處,光亮驀地傳來。

少年微微低頭以適應光線,待再抬起頭時,麵容冷肅,完全遮蓋住了這個年齡特有的純淨。

“來這麼晚!還想不想吃混這口飯了!快點,裡麵等著你收拾呢。”

“對不住,我這就去。”少年人嗓音低低的,話音未落,人已經到了山洞更深處。

“先弄最裡麵那間。”

這處天然形成的山洞,從洞口外看隻會以為是個普通的狹長山洞。可一旦走到深處,就會發現其特彆之處,山洞中央如同植株的主根,發散出許多通道分支向四麵八方延伸。

由此,才會被那些人看中,成了暗中獵獲錢財的據點。

少年停在了最靠裡的山洞分支前。這裡原本有個極強悍的禁製攔在外麵,防止被囚禁其中的獵物逃走。

禁製被撤下,就意味著先前關在這處的那人不在了,或被換到了彆的囚室,或……少年頓了一瞬後,提著水桶快步走進。

狹窄的空間中已站了三人。其中一位衣著講究的修士正在調整先前布下的陣法,另外兩個五大三粗的男人隻會些微末的法術,主要為了保護那位好不容易請來的修者。

見人進來,原本在修士麵前奉承討好的大漢立時變了臉色,嗬斥少年趕快乾活。

少年手腳勤快,整理好破亂之處後,提著水桶到另一旁擦拭洞壁去了。

洗淨的粗布抹過漆黑光滑的洞壁,立時附著上了一層深紅,少年習以為常,將抹布清洗乾淨後繼續擦拭,直至再無血漬。

“這處陣法倒是比先前那些精巧許多。”那修士描畫著圖形脈絡,若有所思。

“大師好眼力,這處是專門存放極好品相的,因此格外留心些。大師不知道,現在鮫人越來越難抓,好不容易逮到個能賺錢的,可不能輕易給弄死了。”

壯漢又轉向少年,“仔細弄乾淨些,要是因為你偷懶,害金貴的鮫人染了病,十個你也賠不起!”

少年點頭應下,偷偷瞥了一眼之前綁縛鮫人的木架,那裡果然空空如也。

微小的動作被大漢察覺,出言諷刺道:“看什麼看,這裡的上等貨色也是你能肖想的?”

聞言,少年不敢辯駁,隻一心一意地乾活。

那大漢不依不饒,和一旁的同伴說起了這個少年,“你新來的不知道,外人都說咱們取鮫珠喪儘天良,但和這位小兄台比,咱們那點手段才哪到哪!”

同伴好奇的神色激發了大漢的話頭,滔滔不絕,“咱們不過是借助陣法刺激那些鮫人,實在落淚的,才會發狠補上幾鞭子。從咱們這仍出去的鮫人,至少有一半還活著的。有的還能好好地送到內陸天香樓接客呢。”

默不作聲的少年聽了最後一句,攥緊了手中的粗布。

“這位呢?”大漢朝少年努努嘴,“從前咱都把那些不中用的鮫人扔回海裡,讓他們也死在來處。可自打他來了,但凡還有一口氣在的鮫人,不分男女都被他帶了回去。誰知道是被他抽筋扒皮當作材料賣了還是有了彆的用呢……嘖嘖,真不嫌棄啊……”

回想被拖出囚室的鮫人血淋淋不成人形的模樣,兩個壯漢麵上都露出了厭棄之色。

修士不久補好了陣法,兩個大漢隨行出了囚室。隻有幾人的對話聲隱約傳來。

修士:“你們如何區分能產出上品鮫珠的鮫人?”

大漢:“這您就不知道了,其實容易得很。鮫人的樣貌越美,鮫珠的品相就越好。所以剛才那陣法才不能太淩厲,畢竟等產不出鮫珠了,還能靠著相貌賣了再賺一筆……”

直到再聽不到其他人的動靜,少年才停下手上的夥計,看著不知綁縛過多少鮫人的木架,安靜出神。

先前關在這裡的鮫人被運來時遠遠見過,是一個長相溫柔的美麗女子。

少年不明白,明明擁有和人類相同的音容,甚至更為簡單純粹。就是因為生在深海,有利可圖,便會被那麼殘忍地對待。

可惜自己現在太弱小,除了漁村和這裡,哪裡都去不了,無法撼動這殘酷的規則。

等出了這處,少年又片刻不停地穿行於其他囚室之中。那些狹小的山洞外不設陣法,即使裡麵關著鮫人,也可進去清理。

耳邊或是不絕如縷的抽泣,或是低聲的怨恨咒罵,早聽了千遍萬遍,即便心中觸動,麵上仍能維持著冷漠不驚的神情。

忽然,山洞中那些大漢突兀的咒罵自山洞中心處傳來,同時伴著鐵籠拖曳時低沉的摩擦聲。

少年放緩了擦拭的動作,聽出了其中的慌亂。

“快,貼符!用最強勁的雷符!千萬不能讓它唱出來!”

“大師呢?快施法把它弄暈,一旦幻境形成,我們誰都活不了!”

眾人手忙腳亂對付著籠中新抓來的鮫人,顯然未成功,很快,一道空靈縹緲的調子傳進了少年所在的地方。

隨後,少年身後被綁縛的鮫人也跟著輕聲吟唱起來。

轉過身,就看到以鮫人為中心的陣法這時迸發出道道光線,悉數抽打在鮫人身上。平日足以製止鮫人開口的懲戒此時仿佛失了效用,鮫人顫抖著,仍未停下口中發出的音調。

少年意識到了這難得的機會,不顧外麵的混亂,立即蹲下開始撥弄陣法上的線條。

之前修士布陣時,曾偷偷留意過,知道如果斷開陣眼,陣法用不了多久就會消散。若沒有陣法束縛,以鮫人的攻擊力,這些繩索根本不在話下。

少年隻知道大致原理,從未嘗試過。幾次出手,不僅沒找準陣眼,反而被陣法餘威波及,手背上登時多了幾道血口。

可沒有停下的意思,少年愈發冷靜。就在幾乎確定陣眼時,外麵傳來一道清亮之音,隨即是落在皮肉上的悶響,那輕靈的曲調也隨之中斷。

功虧一簣。少年隻得不甘地收了手,若洞中人不被拖住,哪怕自己放出這個鮫人,也絕不是那些人的對手。

“這鮫人年歲不大,竟如此凶悍。”是修士的聲音。

“幸有大師祭出法器打妖鞭,才能化險為夷。為穩妥起見,還是在關押這孽畜的地方再布上兩道陣法才好,煩勞大師了。”

說話的人是做鮫珠買賣的首領,他帶著修士再次走進最深處的山洞。

後來,少年被叫了出去。

這時,鐵籠和其中的鮫人都不見了,隻餘遍地的符咒碎屑以及一道醒目的血跡。

*

少年人第二日去山洞時,很快察覺出洞中人的暴躁不耐,是以格外小心翼翼。隻在乾活時,隱約聽到他們的抱怨。

“全白費了!還想著這次準能大賺一筆,真是晦氣!”

“抽到深夜把老子累了個半死……”

“這世間竟有這樣的廢物,白瞎了那模樣!”

“要不是打成了那副鬼樣子,老子都想……”

“剩下的這些暫且好好養著吧,現在鮫人難捉,隻能先靠它們了。”

應是昨天那鮫人出了差錯,那幫人沒得到鮫珠,才如此氣急敗壞。竟是硬扛著陣法和鞭打都沒落淚嗎?少年猜想著。

“你!快點過來。”

聽到叫自己,少年立即趕了過去。聲音正是從最裡麵傳來的。

門口的禁製並未撤去,少年隻能等在外麵。

很快,裡麵傳出鎖鏈鬆動的聲音,隨即是跌落地麵的悶響,再之後便是腳步伴著軀體在地麵上拖曳的摩擦聲。

裡麵的人撤下禁製走了出來,少年微低著頭等著差遣,偷偷瞥過被大漢拖出來的鮫人,視線所及皆是血肉模糊,看那身量,竟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

那人顯然已無意識,不知是否還活著……

大漢極為嫌棄地將鮫人扔在地上,拿出身上的布巾邊擦手上沾染的血漬邊吩咐道:“把刑架清理乾淨,下次月初時過來。走的時候把這個處理了,還剩一口氣,賞你啦。”

等少年擦乾淨囚室中的大量血漬後,再來到門口,見那鮫人依舊是被扔下時的姿勢。

清理時,少年就知道鮫人定然受了極重的傷。當即不再猶豫,小心翼翼地將其扶了起來。

等到了山洞入口處,少年把自己來時披的厚外套給鮫人包裹好後,卻犯了難。

自己平日都是把鮫人放到拖架上,再拉回住處的,可這兩日海風極大,再拖上一人的話,簡直寸步難行。

少年看著這明顯處在成長期的鮫人,嘗試幾次後,將其放到了自己背上。

深吸一口氣,終於搖搖晃晃邁出了一步。少年心中疑惑,明明和自己相近的身形,怎的沉這麼多。

儘管起初不可避免的跌了幾次,等到密林處時,少年已掌握好了力度,能平穩地背著鮫人前行了。

寒冷的冬日夜晚,冷風不時迎麵襲來。但因著負重前行,少年的額上已凝出了汗珠。想著要不要再給鮫人裹上一層外套時,猛地察覺到了一抹冰冷攀上了自己的脖頸。

“你醒了?”少年滿心驚喜,故而未刻意壓低嗓音,是與山洞中不同的清亮。

驚喜轉瞬即逝,因為那抹冰涼在頸間越鎖越緊。

少年沒慌,因為感覺出鮫人在顫抖,知其很快就會力竭。

想再次表明自己的善意,不料鮫人猛地一歪身子,本就艱難前行的兩人當即摔落在沙土中。

少年吃了一嘴的沙子,看向摔落後恰好撞在樹乾上,隨即又暈過去的鮫人,麵露無奈。

等到終於把鮫人帶回自己住的地方,已是深夜。

少年不敢多作休息,忙著處理那人身上遍布的深可見骨的傷口。為了救治那些重傷瀕死的鮫人,少年屋中有不少傷藥,有些是在山洞中偷偷收集的,有些是阿婆在世時教自己配製的。

怕加重傷勢,未將鮫人的衣物褪去,隻忙著把傷口四周清理乾淨後敷上了藥。

等把嚴重的傷勢都料理好,少年坐到了床邊,拿著布巾擦拭鮫人臉上的血汙。相比於身上的鞭傷,臉上的傷口隻是無意被波及,輕了許多。

然而隨著鮫人的容貌漸漸顯露出來,少年擦拭動作越來越慢,甚至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饒是先前見過不少鮫人,他們中不乏人類無法匹及的極美容顏,可和現前的人相比,無一能及。

那人和自己相仿的年紀,麵上還帶著些許未褪下的青澀,卻未掩蓋美的分毫,就連那幾道疊落在麵頰上的傷痕,都給那份美麗增添了彆樣的色彩。

少年腦海中各種念頭飛速閃過,最容易捕捉的,是先前在樹林中被摔倒在地的那一幕。

看在你是這麼好看的小姐姐的份上,先前害我摔的那跤就一筆勾銷,原諒你啦。

少年心中默想,下一瞬,就發現那漂亮的眼睫抖了抖,而後慢慢張開。

腦中紛亂的念頭沒有停下的意思,少年有些呆,就看著,那好看的麵容很快染上了極強烈的憤怒。

躺在床上的鮫人幾番掙紮,無奈始終沒有力氣起身。於是用儘了力氣往床邊挪,若是沒有一旁的少年擋著,早摔倒了地上。

少年隻得雙手按住鮫人的肩膀,被觸碰到身體後,鮫人顯然更被激怒。少年卻在那雙幾乎燃起火焰的美目中,精準捕捉到了幾分慌亂無措。

忽然想起白日在山洞中聽到的議論,明白過來那些話的言下之意,一邊用力按住掙紮的鮫人,一邊努力擺出了個友好的笑容。

用自己從未在人前顯露過的真實聲線,匆忙安撫:“小姐姐,你彆害怕,我也是女孩子,不會對你做什麼的。我叫未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