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院小屋內的燭光將近子時才熄滅，沒過多久，停在門口的馬車也緩緩離去。
第二日一早，李府的大門便被叩響。得知是宮中人前來傳旨，李祿匆匆趕到正廳，見未晞已領了旨意。
今日的未晞穿了一件深色衣裙，因不用束發戴官帽，便挽了一簡約的發髻，頭上隻點綴了隻烏木發簪。
李祿見此微微皺眉，將未晞拉到一旁，小聲道：“陛下願意見你，已開了天恩，你定要謹言慎行，莫要再將我李氏一族牽連進去。”
“兄長放心，日後好好看護家族便可。”未晞朝李祿行了一禮，轉身跟著宮中的人一道離去了。
李祿看著未晞離去的身影，微微一愣。
未晞被帶到了女帝的書房。此時剛下早朝，書房內隻有國師，以及在女帝身旁研墨的虞婉。
叩拜過女帝，未晞開口，“謝陛下大恩，草民反思數日，深知自己過錯，自請入陣，助國師抓回妖邪。”
“好，朕給你機會。若此次誅邪成功，朕恕你之前冒犯之罪，許你官複原職。”女帝聲音無波無瀾，隨後看向國師以眼神示意。
於是國師先行退下準備布陣去了，未晞也打算跟著出去，卻被叫住。
女帝從書案後起身，走到了未晞身側，聲音溫和，“昨日朕答應的，皆已安排下去，你不必擔心。”
未晞欲叩謝聖恩，反而被女帝拉住，隨後又拍了拍她的肩膀，“等日後你跟在朕身邊，就知道今日不過是小陣仗，莫慌。”
未晞眼中含淚，不顧君臣禮儀的僭越，與女帝對視。
她自幼便以女帝為榜樣，連日來的波折，雖也有過猶疑，但最終證明，她沒有信錯人。她的初衷陛下定然會代她完成。
“謝過陛下厚愛，隻是未晞受之有愧，若辜負了陛下的厚望，望陛下恕罪。”未晞還是跪了下去。
“朕信自己的眼光，去準備吧，朕也要去會會寧安王了。”
未晞出了禦書房，來到國師布陣的地方。此時陣法已成，在國師的授意下，她盤坐在陣法中央。
她一路過來時觀察好了四周，因怕乾擾國師做法，近距離內並沒有人。此時國師站在未晞的後方，亦分辨不出她細微的動作。
未晞抬手摸了摸心臟的位置，而後閉上了眼，心中一派平和，甚至嘴角彎出些微的弧度。
昨夜，她向陛下舉薦能接替自己位置的下屬。同時又推薦了沈玉，沈玉平日雖看似玩世不恭，但她深知自己這位好友的才乾，何況，自前些日子起，她對朝中的事務已愈發上心……
陛下剛剛說答應自己的已安排了下去，想必此時林淮所在的客棧，定被妥善保護起來。等今日風波一過，江陵林府來接林淮的人也該到了……
應儘的責任和承諾，她皆儘力完成，至於此生的遺憾，她不悔……
決不能讓洛塵回來，未晞的腦中隻餘這一個念頭。她儘量保持端坐的姿勢，以免被國師察覺。
“是因為他嗎？”那日林淮問自己的話再次浮現。
感受著生機不斷散去，直到這一刻，未晞才恍然大悟，原來自那日的匆匆一瞥，他便留在了自己心中，而後所有的一幕幕，即使被壓製著不願想起，然而從未忘卻……
忍下喉嚨中湧上的血液，意識幾乎消散殆儘，最後停留在腦海中的，是洛塵最後離開前說的話。
“未晞……等我回來……”
“對不起啊，此生等不到你了……也彆再回來……”
按寧安王計劃，國師接下來會用自己的分身扮作妖邪，誣陷李未晞。等此事鬨大後，再利用輿論逼宮。
直到陣中無絲毫生機，忙碌的國師才發覺。
然而幾乎同時，國師的麵容被極度的驚恐扭曲，瞬間化為原形一團黑霧準備逃跑。
可他尚未來得及移動半分，便被定在了那裡。殿前廣場、整座皇宮、甚至整個京城，一瞬間全都靜止了下來。
被烏雲遮蓋的天空，突然在廣場上方形成了一個漩渦，而後一個身影飛下，瞬間飛落到了未晞身邊。
滄離剛剛平複厄靈珠的反噬出關，就覺察到了未晞靈力的波動，想到此前他故意斷了仙將和天界的聯係後，他甚至來不及施一個變換容貌的法術。
看著未晞了無生機的蒼白容顏，匆匆而來的滄離仿佛被定在了那裡。他一時難以分辨，眼前的人究竟是誰……
是那個明明動了心而不自知，隻一味疏遠自己的李未晞，還是那高高在上的神女長曦……
滄離俯下了身，將未晞輕輕抱了起來。
先前撫在胸口的手臂因著動作的改變垂落了下來，手掌下壓著的，是幾乎穿進身軀的烏木發簪。
滄離盯著未晞胸口，血色在深色的衣料上並未顯現出來，他卻被刺痛了眼睛。因為他知道，被利器刺穿心臟的時候，該有多痛。
滄離就這麼看著懷中的人，一直到那身軀化作點點光芒，消散於天地之間。
他如夢初醒，之前收斂的氣息瞬間爆發，戾氣衝天而起。
停滯的時空再次恢複，國師本能想要逃離，卻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那大妖抓到了手中，甚至不能反抗一分。
“大人饒命我這次真的沒想害她性命……啊……”
滄離徒手將那團黑氣撕成了兩半，然後拚合，再撕裂……
妖物的慘叫響徹整座皇宮，越發淒厲……直至漸漸變小，沒了聲息……
洛塵將那煞氣凝成的妖族魂魄撕得粉碎，同時，他也看到了那妖族的記憶。
原來，她之所以如此，竟是怕自己被卷進來嗎？
念頭一閃而過……
這時，平息了寧安王叛亂的女帝眾人趕了過來，混雜在一起的人聲在滄離聽來清晰無比。
不在乎那些人對未晞是真的關心還因局勢所迫，現在他要讓這城中的所有人為她殉葬！
法術即將釋放的刹那之間，滄離清晰地聽到了那似乎用儘全力發出的聲音：彆再殺人了……而後，縱使眼前沒有任何靈力波動，卻仍真切地感覺到了麵頰被輕輕觸碰。
未來得及施出的法術就這樣在滄離的指尖慢慢散去……
在滄離出神之時，萬丈光芒破開了先前層疊的烏雲，一道耀眼的光柱從空中投下。慢慢的，在光芒之中，一縷魂魄逐漸成形，隨著光柱，緩緩飄向高空。
滄離清醒過來，再不管地上的眾人，瞬息飛到了光柱之外。他不斷施出法術對抗，直到牢牢抓住了那魂魄。
縱使他修為至此，仍無法將她從天道的力量下拉回。眼見未晞的魂魄被卷入輪回的亂流之中，滄離仍未鬆手。
罷了……
他合上了眼，最終與未晞一起卷入了這天道設下的最後一劫之中。
*
天界。
雲淮突然驚醒，猛地嘔出了一口鮮血。
他顧不上擦去因之前劇烈的情緒而湧出的淚水，也顧不上因乾涉長曦曆劫而被天道消散的修為，腳步踉蹌著，邁進了先前去過無數次的司命殿。
此時殿中隻有司命浮玉一人，她剛剛見過守護長曦渡劫的兩位仙將。
浮玉聞聲看了過去，麵色並沒比雲淮好多少。
不等浮玉開口，雲淮急切道：“浮玉，你一定有辦法再把我送到長曦身邊！這一次請你保留我的記憶，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最後一世我一定要讓師姐順利渡劫。”
雲淮剛剛現出幾許希望的目光，在見到浮玉無奈搖頭後徹底沉了下去。
“神族三世劫的最後一世，由天道設定，就算是司命殿也無法乾涉。”浮玉聲音沙啞。
她此前靈降在沈玉身上幫林淮扭轉局麵，也受了不小的反噬。
雲淮隻呆愣了幾息，起身時眼中已是堅定。
“雲淮，你要做什麼？”浮玉猜到雲淮所想，擋了他的去路。
“就算三千世界繁複，我將所有法力傾注其中逐一尋找，總能找到師姐，保她這一世無憂。”
“不可，”浮玉極少如此義正詞嚴，“且不說我從未見過用此法成功的仙族，就算你真能找到長曦，不知她劫難，又如何相助？屆時倒行逆施，幫不了長曦不說，你沒了法力，還要受天規懲處，我如何向長曦交代。”
在浮玉嚴正目光的注視下，雲淮垂下了眼，慢慢冷靜下來。
他朝浮玉行了一禮，退出了司命殿。
淩霄殿內，君祁看著下方挺立的高大身姿，罕見地皺緊了眉峰。
“怎會一點動靜沒有，連神女進境這樣的契機都不聞不問，怕是那人如今所圖已不在天界……”
君祁深深吸氣，快速平靜下來，“辛苦將軍再蟄伏一段時日，之後的計劃我到時再傳消息。”
他原想借著長曦進境一事引來當年與前天帝合謀之人，虛與委蛇一番，將這足以再次引發天界內亂的潛在威脅連根拔出。可事到如今，連第一步都未邁出……
君祁思索間，忽然神色一動，微一抬手，一張靈符寫就的書信緩緩展開。
微蹙的眉舒展了一些，這邊受阻，另一邊倒是來了機會。
雲淮站在雲海的欄杆旁，思緒正如眼前不斷翻湧的海浪。事已至此，想幫師姐唯有一法，可司命的話亦句句在理，他猶疑不定……
“雲淮仙君可是在擔心神女？”
雲淮一驚，當即轉身，禮數周全地拜見來人，強定下心神仔細應對。
“不敢瞞天帝陛下，雲淮雖知師姐終會靠自己之力成功曆劫，心中仍不免擔憂。”
“我今日是來幫雲淮仙君完成心願的。仙君不必如履薄冰。”
推拒的話尚未出口。
“我龍族有一秘術，可助仙君在三千世界尋得神女。”
雲淮驚愕抬頭，對上了君祁平靜無波的眼神。
君祁笑了笑，“雲淮與神女一同長大，感情甚篤，今日神女曆劫受阻，我知雲淮心焦，願出手相助。等來日神女曆劫歸來，我亦可以天界之主的身份下旨，撮合蓬萊境主與雲淮仙君的深情。”
看著雲淮神色幾番變換，最終垂下了視線，低聲恭敬說道。
“陛下要雲淮做什麼？”
“雲淮果真通透，難怪能替神女將蓬萊境管理得井井有條，”君祁細細觀察著雲淮此時每一個細微的神情，再次在他開口前，將他壓了回去，“神女乃三界唯一神裔，身份尊貴，且常不在天界，故我時時憂心神女安危。若雲淮能為我留意神女行為動向，助我護好神女，便是為我解了一大憂患。”
出乎意料的，雲淮抬起頭與君祁對視，亦想從他的目光中看透真實所想。
君祁坦蕩一笑，“我之所以拜托雲淮，是知雲淮全心為神女打算，相信雲淮也不想日後神女所信非人，落得如凡世那般境地。我等仙君想好後的答複。”
話落，果然見雲淮變了臉色。君祁望了一眼無邊雲海，隻覺這九重天上的景色乍看壯觀，看多了也不過如此，轉身欲走。
才將走出幾步，聲音自身後傳來：“天帝陛下，不必耽擱時日了，雲淮這便答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