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未晞拜彆了師父，又叮囑師弟妹們日常修行的方向後，就帶著洛塵下山，出了仙霞宗。

考慮到洛塵的身份，未晞不想他被其他修士汙蔑嘲諷，於是選了條偏僻山中小路，避開了絕大多數修士。

一路上，未晞心中的疑惑越來越濃，不是說山中常有妖族出沒，為何今日格外安靜，一個搗亂的小妖也沒遇到。

難道自己的修為如今足以震懾尋常妖族了……未晞搖了搖頭，隨即將美好幻想驅散，收起已彎彎翹起的嘴角。

她回頭看向落下一段距離的洛塵，放緩了腳步。

洛塵故意和未晞拉開一段距離，以方便處理那些礙事的小妖，同時心中思索著如何才能讓未晞放下戒備，完全相信自己。

而後，便看見未晞停在了前方，應是在等他。

“對不起……”兩人同時開口。

未晞知道洛塵要說什麼，搶在他前頭繼續說道：“我走慢些就好。對了，洛塵你是哪種妖族之後，我帶你去同族聚集的地方，說不定可以找到同伴。”

未晞邊說邊繼續走，不料洛塵聽完她的話後，卻未再向前一步。

“洛塵？”未晞不解，回頭看他。

“是我太沒用了嗎？”洛塵垂著頭，小聲問道。

似是感覺到未晞的注視，洛塵緩緩抬起頭，勉強擠出一個笑意，“仙子若不想要我了，不敢再勞煩仙子，隻是仙子於我的恩情，洛塵無以為報，唯有……”

未晞猜測到洛塵接下來的舉動，幾步走回，一把握住他手臂，“你想哪去了，我怎會丟下你一人，我隻是覺得，你和同族在一起，才是最好的結果。”

感受到來自未晞的溫熱觸感，洛塵身體一僵，心中的某處像是一下被點燃。他快速壓製下那欲將一切吞噬殆儘的衝動，不著痕跡掙脫了未晞。

未晞看著洛塵的神色漸漸淡了下去，最後轉過身，丟了句，“我沒有同族。”獨自一人朝前走了。

未晞愣了一會兒，才接受洛塵突然變化的情緒。

略微反思了一下，她雖然接觸過不少妖族，但從未深入了解過，難道對半妖而言，即使有相同的血脈，仍不算同伴？

心中的疑惑激勵著未晞跟上前去。她回想著自己從前教導師弟師妹們的經驗，有情緒了，便是近一步了解的突破口。

很快，未晞就發現，洛塵在故意和自己保持距離，她若走快些，洛塵也會加快步子。最後，她慢悠悠跟在洛塵後麵，拿出了平日以靜製動收服師弟妹們的手段。

飛雲說洛塵與表現出的順從不同，未晞是同意的，畢竟過往的經曆不可能不在一個人心中留下痕跡。隻是她沒想到，真實的洛塵竟是多少帶了些彆扭的，像小孩子賭氣似的。

天色漸暗，未晞見不遠處有個山洞，便向著前麵的洛塵開口，語氣一如往常，“這裡恰好有個山洞，今晚就在此休息吧。”

說完，轉了方向，朝著山洞走去。果然，沒過多久，洛塵也跟著進來了。

未晞瞥了一眼洛塵，神色還是同先前一樣，便不再管他，徑自到一旁打坐修煉去了。

洛塵覺察出未晞靈力變化，知道她此時無暇關注自己，於是轉過身，目不轉睛地看著和他有一段距離的未晞。

自今日出了仙霞宗，他體內的厄靈珠就時不時躁動。尤其在被未晞觸碰後，若不是他極力壓製著，她這具人界的軀體早成了被戾氣吞噬的亡魂。

哼，打坐修煉隻在洞口設一個結界，就這麼放心一個才見過幾麵之人？洛塵有些負氣地想，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氣些什麼。

隨即一道無法抗拒的聲音在腦海深處響起——不，不是放心，而是在她心中，他是個根本無需防備的廢物半妖，像多年前那些妖想的一樣。

洛塵的雙瞳瞬間被紅色侵蝕，如灼燒的火焰般，帶著洶洶怒氣。幾步走到未晞身前，朝著她纖細的脖頸伸出了手。

就在指尖幾乎要觸碰到未晞時，他的手指微微顫抖起來，而後緊握成拳，剛剛眼中還憤怒燃燒的紅色，正逐漸褪去。

洛塵最終收回了手臂，也收回了此前的計劃。

不能這樣下去了，凡人之軀如此脆弱，抵擋不住他外泄的絲毫戾氣。稍有不慎便會損傷本體的神魂，不如趁現在將她帶回地界，到時再做安排。

掌心上已凝出囚困的結界，恰在此時，未晞梳理好靈力，睜開了眼睛。

洛塵果斷捏碎了手中的陣法，一絲痕跡也未留下。

“洛塵，你……”未晞驚訝於洛塵為何離自己如此近，轉念一想，恍然大悟，“是不是不舒服？”

修士打坐修煉時，會有靈氣溢出。故而在外時，為了防止被異族覬覦，一定要設好結界。

對於妖族而言，修士的靈力是助修煉以及療傷的靈藥。未晞不相信洛塵覬覦她的靈力，那便隻剩後一種解釋。

洛塵趁機收回了手掌，不自然地搖搖頭。

未晞已然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她快速在一旁用靈力布了一個結界，然後看向洛塵，“我們趕了一天的路，你是該好好修整一下，快去吧。”

洛塵見未晞一副了然於胸的神色，覺得如果不動的話，她定會上前拉自己。他不想再被她觸碰，於是坐到了結界之中，裝模作樣地閉目養神。

不知為何，剛剛幾乎失控的神思竟在這微弱靈力凝出的結界內逐漸安靜了下來。唯獨感受到未晞一直注視著自己的目光，讓他很不自在，沒辦法，隻得將那多餘的覺察力轉回自身。

感覺到洛塵的氣息逐漸安穩，未晞才收回目光。

她自己有時也奇怪，從前也遇到過半妖，唯獨對洛塵，每次維護都在自己的理性判斷之前，仿佛保護他理所當然。越想越遠，未晞最終把自己從離譜的想象中拉了回來。

等她再看洛塵時，明顯發現了他不對勁。

洛塵本想等未晞的注意力從自己身上轉移後，再暗中下手禁錮。可他未料到，自己先一步沉入這虛幻的安寧中。

他記起了多年前，自己小心翼翼珍藏的心思，那人猶如一道光，為自己晦暗不明的前方增添了希望和信心。

很快，心中的輕盈美好儘數被吞噬，腦海中隻餘不斷重複的一句：我師姐早已看穿你的真麵目，覺得你百死也贖不清所犯下的罪孽，這是你應得的，也是我師姐想看到的……

他再也控製不住心中沸騰的戾氣，場景又一轉——

他狼狽的倒在地上，再無一絲力氣掙紮反抗，唯獨一雙眼睛，熊熊燃燒著憤恨和不甘。

這時，一玄色身影逐漸靠近，打量一番後，那人自語：“想不到，妖族至寶厄靈珠竟會認主一個半妖。”

然後，那人對著洛塵冷聲道：“起來，用你心中的執念調動厄靈珠，若是能與我過幾招，就讓你留在這兒。”

理智被厄靈珠吞噬殆儘，洛塵的世界隻剩毀滅，模糊中抓住一纖細的頸項。就在準備將其捏得粉碎之前，洛塵猛地張開了眼睛，而後看到了那印刻在腦海深處的麵容。

他快速鬆開了手，彆過頭，不想看未晞此時的表情。

罷了，事已至此，早晚都躲不開這一幕的。藏在身後的手準備再次催動囚困的陣法。

可那本該憤怒、失望甚至恐懼的人，卻湊到了自己身邊，露出一個帶著歉疚的笑，“對不起啊，我看你剛剛不太對，本想幫你化解執念的，可不知怎的結界出了問題，你剛剛……很難過吧。”

洛塵被迫與未晞對視，想從她眼中看出此時真實所想，是否等著自己放鬆戒備再一舉收服，可除了關切，他什麼也沒看到。

“你不怕我殺了你？”洛塵率先移開了視線。

“你忘了，我是修士啊，不會這麼輕易死的。你……”未晞想問洛塵夢到了什麼，才會失控，可轉念一想，自己其實沒什麼立場，於是轉了話頭，“而且，我相信洛塵，不會真的想傷害我。”

聽未晞的語氣，竟是真的未對自己起疑。對啊，她眼中的洛塵隻是一個無力自保的半妖，他心中輕嗤，卻冷不防對上未晞說相信他時的認真神色。

“就這麼信我？”洛塵將之前未晞問他的話反問回去。

未晞認真地點了點頭後，不再看他，目光投向了洞外的無儘夜色中。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從第一次見麵就相信你。說不定，這世間真的有輪回，前世我們相識過。”

“我隻是一隻卑賤的半妖，前世也不配得到仙子的信任。”洛塵看著未晞的身影，多年的執念脫口而出，混亂思緒卻在這之後快速平靜下來。

未晞聽出洛塵話中的冷意，心想，果然乖順是裝的，內裡可真彆扭啊。罷了，終究是自己沒設好結界才鬨了這一出，今日暫且放他這一回。

她轉過身，“沒事了，繼續休息吧，離天亮還有好一會兒。”

未晞幾步走到洞口坐了下來。她背對著洛塵，抬頭仰望蒼穹上的星光，一個問題在腦海中縈繞不去。

若洛塵不是半妖，而是修為與自己相當的妖族，發生剛剛的事後，知他心中隱藏的偏執，她還能如此淡然無芥蒂嗎？

她自己或許可以，可身為仙霞宗弟子肩負的守護人族的責任呢？她答不出……

這時，身後洛塵的聲音傳來，打破了寧靜，也打斷了未晞的糾結。

“我剛剛……夢到了自己被人族的邪修賣給第一個主人之後的事。

“我本是一條人魚，被邪修抓住後，他看中我的容貌，於是用禁術把我催化為半妖，賣給了一個大妖。

“我怕重蹈覆轍，便遮掩了自己的容貌。沒被識破前，我被當作普通奴隸對待，然後我見識到了，就算同為妖族，也殺戮不斷。

“後來，我遮掩容貌被識破了，大妖想強迫我服侍他，被我用計殺了……

“他手下的妖族一路追殺我，就在我以為自己再也逃不掉時，遇到了第二個主人……

“後來我明白了，同族之內亦爭鬥不休，何況我一個勉強算作半妖的異類……”

洛塵的聲音低低的，不帶任何感情，仿佛說的是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可在未晞的心中，卻翻起了驚濤駭浪。

洛塵遭遇的事，即使她見過不少妖族，自己仍無法想象。理智告訴她，若是憐憫，留他在身邊，護著就好了。

可為什麼眼淚止不住地滑落。記憶中似乎有一處封禁之地，隨時準備衝破禁錮……

已完全被洛塵控製的天族仙將，察覺到情況不對，在洛塵身側顯現。

洛塵抬手將其揮退，看著洞口處此時微微發抖的身影，猶豫了一瞬，很快妥協。他開口道：“如果你嫌我殺戮太重，不想讓我跟著，我這就離開……”

未晞聽後，思緒一下從掙紮中抽離，“彆走！我相信你啊，我剛剛才說過的。”

她始終未回頭，不想讓洛塵瞧見自己流淚的模樣。可洛塵早就從她急迫的回複中，聽出了隱藏不住的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