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的光陰，對久居天界的仙族來說，並不算多漫長，但也足以將從前接連震驚三界的巨變沉澱下去。

仙鶴於雲間穿行而過，悠揚的仙樂於仙女的宮殿中傳出，整個天界一派安寧祥和。

厚重的鐘鼓之聲自淩霄大殿的方向響起，那是天界宣布要事的儀式。許是這百年間太多次聽到這聲響，來往的仙族並未因此駐留。

與之形成對比的，是此刻淩霄大殿內，幾位仙君眉頭緊鎖，滿麵憂容，迫切地等待著寶座上年輕天帝的答複。

百年前繼承了天帝之位的君祁，此時手中拿著一卷封令，正聚精會神地看著，似乎完全未感受到站在下麵的仙君們投來的急切目光。

看到最後，他嘴角微微揚起，露出滿意的神色，“這封令措辭極佳，如此交給神女，相信她定會滿意。新上任的司命這差事辦得很好。”

說罷，將封令放在案上，看向各位神君，似是在征詢他們的意見。

見天帝完全沒把他們的事情放在心上，幾位仙君相互看了看，一位仙君出列，語重心長勸道，不惜重提舊日傷疤。

“陛下，將神女封為天界的臣屬，定會引起紛爭，百年前炎洲境引出的風波，陛下莫要忘記。”

君祁聽了此話，麵色不悅，但一閃而過，很快恢複往常的寬和，耐心解釋道：“我知諸位為了天界的苦心，可封神女為蓬萊境主，是神女主動提出的，就算十洲境要找，也不會找到天界，大家放心吧。”

君祁說完，露出一個安撫的笑意，神色輕鬆地看向各位仙君。

這幾位仙君自從得知天帝要封長曦為蓬萊境主，向天界稱臣後，每日都來勸諫，但每次都被君祁無限耐心地以各種理由推拒。今日雖已敲響了鐘鼓昭示，但神女尚未受封，他們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再搏一搏。

“陛下，求陛下收回成命。”幾位仙君齊聲道，紛紛跪在殿中。

君祁仍是十分和善地看著他們，似是在思考，而後忽地點了點頭。

仙君們登時滿麵喜色。

卻聽君祁不緊不慢道：“神女的受封禮馬上就開始了，我要去準備了，各位仙君自便吧。”

說完，君祁離開寶座，幾步走到後殿去了。

仙君們正打算上前攔住，被突然出現的仙將攔住。

為首的年輕仙將無奈道：“各位仙君大人，你們不能仗著天帝陛下脾氣好，就如此以下犯上吧。”

說罷，一招手，幾位仙君紛紛被推到大殿外。

他們相互看了看，最終深深一歎，這位天帝陛下，若是真如表現出的那般性子便好了。

*

天界受封台上，長曦一身素衣，神色平和，接下了君祁遞來的封令，隨後單膝跪地，以新任蓬萊境主的身份向天帝稱臣。

天道降下昭示祥瑞的天雷，環繞在長曦身側，化為長曦額間一點若隱若現的符印。

台下的仙族無不被神女從容、大氣的風範折服，齊聲恭賀。

儀式順利完成，君祁趕忙扶起長曦。

長曦看著麵帶笑意的君祁，除了真誠的祝賀，再也看不出其他，與這百年來為數不多的幾次會麵時感覺一樣。若不是她知道君祁曾經的性情，定然以為他天性如此了。

見君祁麵上笑意漸淡，長曦立即從思緒中抽回，微微垂眸，“陛下，我還有事要稟報。”

君祁點頭應下。

長曦和君祁走後，身處高位的仙族們也都散去，隻剩下年紀不大的小仙們，紛紛議論剛剛的場景。

“神女大人看上去並不凶啊，為什麼那麼多人私底下稱她為戰神啊？”一個小仙子疑惑地問一旁的同伴。

“大概是神女大人護佑生靈，總能帶給人安全感吧。”她的同伴同樣是飛升不久的小仙，不是很有底氣地替她解答。

“你們兩個這就不知道了吧！”一個年紀比二人略長些的仙君加入了對話，自信滿滿。

兩個小仙子頓時滿臉好奇，充滿期待。

仙君見此更加得意，“神女曾在昆侖數年，和仙族最厲害的戰將，瑤音將軍學習法術，所以才有了這個稱呼。並不是因為神女有多好戰，聽說神女平日可溫柔了。”

兩個小仙子聽得了八卦，滿意地離開了。

靠在角落未走的浮玉，聽完幾人的議論，再也忍不住笑意，心想，真該讓這些小仙君、仙子們看看長曦打架的氣勢，準保一次就讓他們心中神女的完美形象瞬間破碎，拚都拚不起來。

淩霄大殿內。

“陛下，我願代天界去地界探查。”長曦說完，抬頭看向君祁，眼中平靜無波，仿佛說的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君祁與長曦對視，同樣也看不出往昔故人的影子。從前眼中的執著熱烈，被如今的平和取代，可他知道，那背後是更加難以妥協的堅守。

天帝罕見地皺了皺眉，語氣略有無奈，“長曦，你這真是為難我了，神女行蹤，我本無權乾涉，可……這地界今時不同往日。”

似是想起了什麼難以應付的事，君祁揉著眉心，“百年前天界風波，地界的妖族趁機衝破封印，那時我無餘力去管。十幾年前，我再派人去探查，聽說妖族出了一位妖王，以雷厲手段將各自散亂的大妖皆收為麾下。如今的妖族，不容小覷。”

君祁歎了口氣，放下手，麵色逐漸和緩，“不過長曦要去，我自是應允，隻是無論如何要帶上一隊仙將，如此也好讓我放心。”

長曦聞言，沉默了片刻，“是我考慮不周，無需陛下費心了，長曦告退。”

君祁微笑著點了點頭，應下。

看著長曦的背影，君祁想起幾百年前，自己被天帝逼著提升法術，在曆練時受了重傷，也是這樣一道背影，站到了前麵。

君祁的目光隻恍惚了一瞬，很快收了回來，而此時他的麵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微微側頭看向大殿一側的陰影，君祁語氣果決，“神女近幾日應會去人界，有勞將軍暗中跟隨了。”

長曦從淩霄大殿出來的時候，一道身影快步走了上去。

見了來人，長曦麵上頓時露出了笑意，“我還未恭賀，你升任司命，接管司命殿。”

“神女大人笑起來讓人如沐春風，難怪那些仙君仙子見後議論紛紛，念念不忘。”浮玉借機打趣。

“那也趕不上浮玉仙子明媚動人，兩百年前惹得仙君們……”

見長曦要揭自己的底，司命浮玉趕忙上前，推了她一把。

“你這幾十年在蓬萊境教導那些仙靈精怪是真的沒白費，嘴上的功夫要比法術還厲害了吧。明日我都要邀你來司命殿講學了。”

長曦笑著，忽然想到了什麼。

“浮玉，一會兒到了蓬萊，還要你幫個忙，你可不要拒絕。”

“哦？”浮玉一時好奇。

“你知道的，蓬萊境現在對三界敞開，來島上定居的生靈十分繁多，行事作風也各不相同，請司命大人拿出往日教導同僚的手段，督促他們上進些，不要好吃懶做。”

浮玉聽後，頓時一副信心滿滿、舍我其誰的自豪神態。

長曦和浮玉出了天界，向蓬萊境的方向飛去。

“浮玉，”長曦正了神色，略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聽聞藥王殿的川柏仙君幾次向你示好……”

浮玉以為長曦要說什麼了不得的事，聽後，雲淡風輕道，“我已與他說明了，正是好年紀，追求虛無的情愛，哪有修煉法術提升自身來得重要。”

長曦心想，她這位好友，大概寫了太多命簿看透了，幾百年來對情愛絲毫不動心，隻一心撲在司命殿的事業上。

浮玉自顧自說著，“他還算通透，我開導了幾回，便回到藥王殿，說從此一心提升醫術了。可比從前那些不聽勸的讓我省心多了。”

長曦見她神情，與兩百年前初見時如出一轍，覺得這樣也未嘗不好。

二人彼此閒聊了些最近的趣事，已到了蓬萊境。

遠遠就看見入口處站滿了迎接長曦的人。

待長曦和浮玉落下，站在最前麵的雲淮領著眾人行了一禮，齊聲恭賀長曦繼任蓬萊境主。

長曦看著如今生機勃勃的蓬萊境，喜悅自心中溢出，慢慢填滿百年前留下的那道裂痕。

浮玉視線轉向雲淮身後，那些一看便知戰力十分強悍的精怪，猜測他們就是因蓬萊境滅族而化形的凶煞。如今竟真的如長曦幾十年前在天界擔保的那般，收起了凶性，成為境中的一員了。

浮玉見雲淮朝自己微微一笑，有些晃神，百年前那個執拗的少年，也已成長為從容穩重、能獨當一麵的仙君了。

浮玉回以坦然一笑，向前一步，想把長曦拜托她的事情告訴雲淮。

這時，卻被人快了一步，阻在了身後。

一個身材嬌小的花妖，跑到雲淮麵前，滿臉委屈道：“雲淮仙君，洛水她又偷了我釀的花蜜……”

這小花妖費力地扯著一個白衣女仙。女仙洛水被硬拉到了雲淮麵前，露出一個不好意思的笑。

眾人對此情景見怪不怪，甚至還有幾人也附和著上前，向雲淮告知洛水從他們那裡拿走的東西。

整齊的隊列很快散亂，一時竟有幾分像人界集市那般喧囂。

這突然的轉變，有些超出了浮玉的認知，她轉頭看向長曦，見她麵色如常，仿佛這才是最正常的發展。

又看了看被人圍著的雲淮，見他正耐心地詢問雙方的意見，竟是真的在努力疏導這幾近鬨劇的糾紛。

“如何？”長曦拍了拍浮玉的肩膀。

“還……挺有生活氣息的哈。”浮玉搜刮了自己的全部詞彙，勉強評價道。

“哈哈。”長曦笑出了聲。

浮玉從未見過長曦如此放鬆的模樣，也很快被她感染，覺得確實比在天界輕鬆許多。

無論仙族、精怪還是妖族，隻要答應與境中其他人和平相處，便可在此生活，得蓬萊境庇護。三界之中，怕是再難找出這樣的地方。她有些明白了長曦多年來的用心和追求。

一段小插曲過後，蓬萊境的一眾生靈，紛紛隨著雲淮而去，想必去圍觀雲淮大人斷案了。

浮玉也跟了上去。

長曦在蓬萊境入口處駐足，視線最終投向了距離不遠的幾處院落。

“有朝一日妖族不再被肆意欺辱，也能得到天界的認可。”腦海中突兀地冒出這句話，甚至那人說話時的神情也越來越清晰。

長曦眉頭漸漸皺起，很快收回了視線。

過去的百年，她收集了許多妖族以及妖族陣法的消息，但始終無法解開蓬萊境百年前遭遇的謎團。

可隨著她對妖族的了解，疑點也漸漸浮現，以洛塵的修為，真的能開啟那般強大的陣法嗎？

無奈天界和人界能找到的線索有限，她本打算不久後去地界，妖族真正的聚集處查探，但被君祁婉拒。

況且，君祁說的確實有理，她身份特殊，若有意外，仙族內部的矛盾定會再次被掀開，她絕不能再讓當年的悲劇重現。

守好蓬萊境，對她來說，已是當前最重要之事。長曦釋然，信步向境中走去。

忽然，察覺到境外熟悉的法力波動，長曦回頭，果然見琨珸站在了入口的地方。他周身靈力流動，一副隨時準備迎戰的架勢。

長曦笑著過去迎他。

“咦，不是說，若不是來蓬萊境定居的，隻有打過了境中的迎戰之人，才能入內嗎？”琨珸見長曦絲毫沒有和自己過招的意思，不情不願收回了攻勢。

“你是被邀請來的貴客，自然不用守拜訪者的規矩。”

並非是她規矩多，自打成年以來，那些支持神族任天界之主的仙族隔三差五便打著拜訪的名義，想要說服她回天界主持大局。

儘管方式不同，可君祁掌管的天界如今井井有條。長曦未想過從他那裡繼任天帝，可那些仙族堅持不懈，十幾年如一日。

最後為了境中安寧，她才定了這規矩。起初她親自迎戰，且戰力非凡鮮有敗績，於是戰神的稱號便暗中流傳開了。

如今的琨珸也不再如從前那般一心好戰，他整了整衣袖，規規矩矩朝長曦行了一禮。

“昆侖境仙使，恭賀神女繼任蓬萊境主。”

長曦在昆侖境的那些年，從未見琨珸有如此一麵，加上從前打出來的情誼，打趣道：“萇乘竟然升你為仙使了，這下再也不怕被他欺壓了吧。”

誰知琨珸聽後，滿麵苦不堪言，“他去人界化解煞氣去了，把這苦差留給了我。”

長曦並沒有太過吃驚，她知道萇乘悲憫的性子，他是三界中德善之氣的化身，雖然身在昆侖，卻一直心係三界。

“我看你做得很好，相信萇乘定不會看錯人。前些日子我收到瑤音姨的傳信，她說打算閉關，現在如何了？”

琨珸雖苦著臉，但長曦所問，皆十分詳細地回答。二人邊說邊走，很快來到了境中。

琨珸原本百無聊賴打量著蓬萊境，忽然眼中有了精神，盯著向長曦走過來的男子。

那男子很高，雖看起來並不健壯，但以琨珸多年對戰的經驗來看，此人戰力定然非同小可。

男子走到長曦身邊，躬身行禮，“境主，有仙族來訪，朔翌（讀音碩亦）自請前去迎戰。”

長曦點點頭，心想，消息傳得竟然如此快。

再看向琨珸時，發現他的目光早隨著朔翌遠去了。長曦不由拍了拍他，示意他同去。

琨珸領會，朝長曦眨了眨眼，心中再次認定了這朋友。

“放心，我隻在一旁觀戰，不會失了昆侖境的禮數。”而後飛快走遠了。

後來，長曦領著浮玉在蓬萊境四處轉了一圈。

當浮玉看到蓬萊竟真的有人界那樣的集市，且不同族類相互討價買賣，不見絲毫敵意和歧視。不由感歎，“長曦，真有你的，我都想來蓬萊境定居了。”

長曦笑道，“好啊，明日你就向天帝辭了司命一職，來蓬萊境，我罩著你。”

浮玉認真地想了一下，隨即快速搖了搖頭，“我覺得，還是在司命殿更能發揮我的價值。”

話落，浮玉猶豫了一會兒，有些不好意思開口，“長曦，你打算一直讓雲淮留在蓬萊境處理這些雜事嗎？”

長曦與雲淮七十年前回到蓬萊境。雖然一直是她在主導蓬萊境的修複，可長曦知道，若沒有雲淮的默默支持，很難有如今的局麵，但是，她也是尊重雲淮選擇的。

剛要答話，見浮玉罕見地露出忸怩的神態。

長曦不由聯想到境中的小妖，提到心上人時，正是如此表情。她怎麼也想不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不過轉念一想，若雲淮和浮玉能結成眷侶，倒也是很好的。

“浮玉，你……看中雲淮了？”心中雖如此想，可長曦素來知道浮玉的性情，因此語氣十分猶疑。

卻見浮玉坦然地點了點頭，“我覺得雲淮不錯，穩重細心，若是他願意來司命殿……”

浮玉略微停頓，再開口時聲音似乎多了些底氣，“我正好缺一個書案的長史，我保證，他很快就能升到高階仙君……”

長曦默默低下頭，她錯了，她實在不該按常理推測浮玉的追求。

浮玉還在不斷許諾，長曦無奈聽著，忽然瞥到朔翌匆匆而來的身影。

待朔翌走到跟前，再次行了一禮。

浮玉見此，心想，連這因凶煞之氣形成的精怪都對長曦如此信服，真不愧是長曦。作為她的好友，莫名多了不少自豪感。

“境主，炎洲境主來了，說要挑戰闖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