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心(1 / 1)

連日的拷打折磨將洛塵的精神摧殘殆儘。

起初他反抗,掙紮著辯解自己什麼都沒做。在蓬萊境中醒來後,他很快察覺不對,想回天界複命,反而被仙將抓捕。

但沒有人聽他的辯白,隻憑一個妖族的身份定下了他的罪行。

昔日同袍的族人前來審問他,無一麵上不是熾烈的仇恨,他們輕易奪走了他數百年不懈修煉得來的仙籍。

被幾番搜魂之後,他麻木地簽下了那份承認自己罪行的口供,即使他並不知道什麼結界、陣法。之後,連他自己也開始恍惚,是否身為妖族,就代表了一切罪惡。

然而就算身體和精神再怎麼被折磨,他也未曾落下一滴淚。三界中唯有鮫人族泣淚成珠,不能牽連自己的族人,這是他在這世上最後的一點堅守。

後來,意識模糊不清,他似乎又一次被押上了淩霄殿。

他覺得很可笑,從前他滿懷敬仰,卻沒有資格踏入一步;而今,他淪為了罪人,心中再不複希望,反倒一次次來到這裡。

正當他準備好好看清自己一生追求的神聖殿堂時,竟看見了藏在內心深處的那抹身姿。被關進天牢後,他無數次詢問神女的安危,未有一次得到過答案。

此時看見長曦站在眼前,心中無疑是歡喜的。可當他看清長曦的眼神後,剛生出的那一絲溫暖瞬息冷卻。

那眼神,他再熟悉不過。自從他被抓回天界,每個人都是這樣看他的。

他不知自己哪來的力氣,明明已經發不出聲音,但還可以嘶吼,還可以搖頭,他拚命想告訴長曦,自己不是凶手,他沒有傷害蓬萊境的任何一人。

他覺得長曦定不會像其他人那樣,不由分說定了他的罪行。

後來……

後來他再也沒見過長曦……

一陣溫暖將洛塵喚醒,朦朧中,像有靈力輕撫他的層層傷口,也像朱崖海上,柔和的日光……

終於到一切都結束的時候了嗎?

若能重來,他定不會違逆族人,去修習仙術,他隻想在朱崖海中自由來去。

饒是再無任何心願希望,洛塵仍逼迫著自己清醒過來,縱使他一生的追求那麼可笑,可他並不怨恨,他想再最後看一眼自己來過的這世間。

可是沒有看到想象中的陽光,他仍身處晦暗之中。他覺察出自己所處之地不再是天牢,那又如何呢,不過是換個地方繼續碾碎他的理想罷了。

這樣想著,洛塵竟也真的翹起了嘴角,他笑了。笑容牽動了臉上的舊傷,雖然這點傷痛對他來說算不上什麼,可依舊讓他清醒了幾分。

視線由模糊變得清晰,站在他身前的人也漸漸顯露出麵貌。

洛塵的心臟猛地一抽,停滯已久的思維突然運轉了起來。

他看到了長曦。雖然她麵色很冷,但她眼神中沒有懷疑、憤恨,甚至看不出失望。

洛塵那顆千瘡百孔的心,如枯木逢春般,忽然生發出幾絲希望。他不斷搖頭,試圖為自己辯解。

然而當他看清長曦緩緩抬起的右手,他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動作,那伴隨著希望生出的動力,狠狠捏碎了他的心,一片一片,再不能拾起。

長曦手上拿著的那把泛著銀光的匕首,是每個鮫人族最最膽寒的法寶,它會直刺向他們的心臟,將鮫人此生唯一的那滴心頭血帶走……

活生生被剖開心臟,是對鮫人族最大的懲罰,亦是每個被捕的鮫人最終的命運……

洛塵用儘餘力地掙紮,他不顧頸間的鎖鏈劃破肌膚,不斷地搖頭,隻想讓長曦相信自己,他真的沒有做過。

當冰冷的刀刃觸碰肌膚,洛塵驟然停下了反抗……

原來不是相信,也不是沒有懷疑和憤恨,隻是找到了最好的報複自己的手段……

刀刃刺進心臟的時候,洛塵並沒有覺得疼,他隻是冷……像許多年前,他偷偷修煉仙術,被族長關進深海禁閉時,一樣的冷……

思緒飄散,過往一幕幕不斷浮現在眼前,那些痛苦的、悲傷的、欣喜的往事,吸引了洛塵全部的注意力。

故而他沒能察覺,那滴自眼角滑落的淚。那是自他出生以來,凝出的第一顆鮫珠,就那麼滾落到了陰暗的塵埃中……

*

長曦從不是一個猶豫不決的人。

可當她看著洛塵醒來,在他看到自己手中的匕首,眼中的光逐漸消散時,長曦猶豫了。

但她無法退卻,刀刃抵上他的肌膚,便自動剖開血肉,去尋那珍貴的心尖之血。

長曦不敢再看洛塵的表情,腦海中反複響起的,是她回蓬萊前,向南星問來的話:若鮫人失了這滴心尖血,便會變成人魚,從此失去鮫人的一切天賦,空有美貌,成為這三界最低級的生靈。

匕首帶出洛塵的心頭血後,自動化成小瓶,將其封存。

此時洛塵昏死了過去,長曦盯著洛塵被利刃剖開的胸口,如夢初醒。

她以掌結印,將自己體內不多的修為靈力全部召出,引導進洛塵的身體,幫他修複創傷。

長曦額頭上的汗珠越積越多,直至最後一縷靈力被洛塵吸收。她顫抖著手解開洛塵身上的鎖鏈,而後一口鮮血噴出。

長曦死死盯著洛塵,嗓音沙啞,“待日後我查清真相,若你真是凶手,天涯海角我定會親手誅殺;若你是被冤枉的,今日這剖心之痛,我亦會奉還。”

*

雲淮再次清醒的時候,長曦依然在他身旁。

現在他回到了蓬萊,而且此時師姐滿心滿眼都是自己,若是能一直這樣該多好……可他……

雲淮這才感覺到身體不對,靈流衝撞的疼痛消失了,自己的靈力正在靈府中有序運轉。

雲淮一下坐了起來,滿麵欣喜地看向長曦。

“師姐?”

長曦被雲淮吃驚的模樣逗笑,沒有說什麼,隻是笑著看他。

修為恢複的雲淮很快發覺長曦的虛弱,又看到了長曦衣服上星星點點的血跡。

“師姐你怎麼了?”雲淮顧不上其他,立即下床查探長曦的靈息。

長曦見他慌亂的模樣,假裝皺了皺眉,“怎的這般不穩重,師姐現在修為不濟,日後可都要仰仗你了。”

雲淮仔仔細細查探了長曦的靈息,直到第二遍結束,才放了心,緊接著要為長曦輸送靈力。

長曦不著痕跡地收回了手,沒有接受雲淮的靈力。

雲淮正要開口,見長曦從袖中拿出一件靈器。

他認得這個,這是母親之前贈給師姐的,三界罕見的法寶。

“這……”雲淮不解。

“雲淮,你能幫師姐個忙嗎?”長曦的聲音不大,神色仍有些猶豫。

“師姐說的什麼話,為師姐做事自是理所當然。隻是……”雲淮信心滿滿地應下,可見長曦的神色,又怕自己應付不來。

“將這靈器放到蓬萊境外的海域……”

雲淮眼睛微微睜大,咦,竟是這般簡單的事,可師姐為何不自己去?

似是為了回應雲淮的疑問,天界仙將的聲音恰巧在此時通過靈陣傳了進來。

“神女大人,現下那妖族凶犯氣息已無,想必您已處置完畢。屬下身負天帝之命護您周全,總覺得守在境外甚為不妥,這便進來了,若有冒犯,還請神女恕罪。”

未等長曦回話,傳聲靈陣單方麵被切斷。

雲淮在見到傳聲靈陣亮起後,就明白為何師姐不親自去辦,原來天帝竟派人以保護的名義,監視師姐。

師姐要做什麼,豈容他們置喙!

他心中登時燃起了一團怒火,甚至根本未聽清仙將傳話的具體內容。

雲淮從長曦手中接過靈器,轉身準備離開。

“雲淮……”長曦叫停了雲淮,沉默了片刻,繼而問道,“你不問師姐裡麵裝的是什麼嗎?”

雲淮努力克製住心中的怒氣,朝長曦露出一個笑,“師姐彆擔心,等我趕回來再收拾那幫仙將。”

說完,化作一道光影,消失在了屋內。

長曦看著窗外蓬萊的景色,許久之後,輕歎了口氣。

*

雲淮生長於蓬萊,如今蓬萊境外的防禦結界毀了,避過仙將設下的結界出去對他來說並不難。

他禦風而行,看著腳下如今寂靜的蓬萊境,回想從前族人的其樂融融,心中的氣憤慢慢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淒清和絕望。

就在雲淮踏出蓬萊境的一刹那,無意間回想起了仙將剛剛說的話,而後腦海中忽生出一個荒誕的念頭。

他依舊向著師姐說的地方趕去,可心中升起的情緒愈發控製不住,於是前行的速度越來越慢,直到完全停下。

他將長曦給他的靈器拿了出來,這件靈器之所罕見,皆因它可容納生靈。

猶豫了一會兒,他最終破解了長曦設下的繁複禁製,將裡麵的封存的東西召了出來。

雲淮死死盯著,麵色越來越冷,整個人甚至在微微顫抖。

他很快凝出了一道強大的法力,想下一瞬直接劈在昏死的洛塵的身上。就在法力將脫手的瞬間,雲淮忽的調轉了方向,洛塵身後的幾棵巨樹轟然倒地。

就這樣殺了他實在便宜了他!

從他在長曦門外聽到,師姐猶豫著說想親自審問凶手的那刻開始,他便斷定,是洛塵蠱惑了師姐,以致連擺在眼前的事實和滔天仇恨都無法讓她看清那人的真麵目。

於是他瞞著師姐讓天帝定了洛塵的罪,甚至不顧自己的傷勢,也要將這凶手的真麵目逼出。

可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師姐竟會為了他做到如此地步,隱藏了他的妖息,助他逃脫天界責罰,留他一條生路。

甚至……連自己都算計在其中。

雲淮幾步走過去,拎起洛塵的衣襟,想返回蓬萊境。

可他沒走出多遠,又突然停了下來。不可以,若是被天界發現,師姐定會受罰。

雲淮看著手中提著的洛塵,另一隻手狠狠握成了拳。與自己對峙了一會兒,雲淮拎起了洛塵,朝著遠離蓬萊境,另外的方向飛去。

雲淮麵無表情地在上空前行,直到看見下方靈氣與濁氣混雜在一起的生機。那是他隻在書中見過的人界。

雲淮選了一處離生機不遠的空曠之地,落了下去。

他將洛塵扔在地上,然後,一道法術直襲洛塵而去。

雲淮低聲道:“我師姐早已看穿你的真麵目,覺得你百死也贖不清所犯下的罪孽,於是讓我把你帶到人界。聽說人界會用殘忍的手段把妖族煉製成丹,這是你應得的,也是我師姐想看到的。”

隨著雲淮聲音停下,流向洛塵的法術光芒漸漸淡去,最終消失不見。

雲淮收了手,這是一道能把聲音傳送到腦海深處的法術,隻要他醒來,就休想擺脫,這是他蠱惑師姐該付出的代價!

雲淮不屑地看了一眼即將轉醒的洛塵,厭惡地轉過身,頭也不回朝著蓬萊境走了。

若是再多停留片刻,雲淮便能看到,當長曦留在洛塵身體中護他的最後一點靈力消散,洛塵的容貌也在慢慢地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

以至於明明痛苦不堪的表情,在恢複了本來容貌的這張臉上,亦有彆樣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