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的拷打折磨將洛塵的精神摧殘殆儘。
起初他反抗,掙紮著辯解自己什麼都沒做。在蓬萊境中醒來後,他很快察覺不對,想回天界複命,反而被仙將抓捕。
但沒有人聽他的辯白,隻憑一個妖族的身份定下了他的罪行。
昔日同袍的族人前來審問他,無一麵上不是熾烈的仇恨,他們輕易奪走了他數百年不懈修煉得來的仙籍。
被幾番搜魂之後,他麻木地簽下了那份承認自己罪行的口供,即使他並不知道什麼結界、陣法。之後,連他自己也開始恍惚,是否身為妖族,就代表了一切罪惡。
然而就算身體和精神再怎麼被折磨,他也未曾落下一滴淚。三界中唯有鮫人族泣淚成珠,不能牽連自己的族人,這是他在這世上最後的一點堅守。
後來,意識模糊不清,他似乎又一次被押上了淩霄殿。
他覺得很可笑,從前他滿懷敬仰,卻沒有資格踏入一步;而今,他淪為了罪人,心中再不複希望,反倒一次次來到這裡。
正當他準備好好看清自己一生追求的神聖殿堂時,竟看見了藏在內心深處的那抹身姿。被關進天牢後,他無數次詢問神女的安危,未有一次得到過答案。
此時看見長曦站在眼前,心中無疑是歡喜的。可當他看清長曦的眼神後,剛生出的那一絲溫暖瞬息冷卻。
那眼神,他再熟悉不過。自從他被抓回天界,每個人都是這樣看他的。
他不知自己哪來的力氣,明明已經發不出聲音,但還可以嘶吼,還可以搖頭,他拚命想告訴長曦,自己不是凶手,他沒有傷害蓬萊境的任何一人。
他覺得長曦定不會像其他人那樣,不由分說定了他的罪行。
後來……
後來他再也沒見過長曦……
一陣溫暖將洛塵喚醒,朦朧中,像有靈力輕撫他的層層傷口,也像朱崖海上,柔和的日光……
終於到一切都結束的時候了嗎?
若能重來,他定不會違逆族人,去修習仙術,他隻想在朱崖海中自由來去。
饒是再無任何心願希望,洛塵仍逼迫著自己清醒過來,縱使他一生的追求那麼可笑,可他並不怨恨,他想再最後看一眼自己來過的這世間。
可是沒有看到想象中的陽光,他仍身處晦暗之中。他覺察出自己所處之地不再是天牢,那又如何呢,不過是換個地方繼續碾碎他的理想罷了。
這樣想著,洛塵竟也真的翹起了嘴角,他笑了。笑容牽動了臉上的舊傷,雖然這點傷痛對他來說算不上什麼,可依舊讓他清醒了幾分。
視線由模糊變得清晰,站在他身前的人也漸漸顯露出麵貌。
洛塵的心臟猛地一抽,停滯已久的思維突然運轉了起來。
他看到了長曦。雖然她麵色很冷,但她眼神中沒有懷疑、憤恨,甚至看不出失望。
洛塵那顆千瘡百孔的心,如枯木逢春般,忽然生發出幾絲希望。他不斷搖頭,試圖為自己辯解。
然而當他看清長曦緩緩抬起的右手,他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動作,那伴隨著希望生出的動力,狠狠捏碎了他的心,一片一片,再不能拾起。
長曦手上拿著的那把泛著銀光的匕首,是每個鮫人族最最膽寒的法寶,它會直刺向他們的心臟,將鮫人此生唯一的那滴心頭血帶走……
活生生被剖開心臟,是對鮫人族最大的懲罰,亦是每個被捕的鮫人最終的命運……
洛塵用儘餘力地掙紮,他不顧頸間的鎖鏈劃破肌膚,不斷地搖頭,隻想讓長曦相信自己,他真的沒有做過。
當冰冷的刀刃觸碰肌膚,洛塵驟然停下了反抗……
原來不是相信,也不是沒有懷疑和憤恨,隻是找到了最好的報複自己的手段……
刀刃刺進心臟的時候,洛塵並沒有覺得疼,他隻是冷……像許多年前,他偷偷修煉仙術,被族長關進深海禁閉時,一樣的冷……
思緒飄散,過往一幕幕不斷浮現在眼前,那些痛苦的、悲傷的、欣喜的往事,吸引了洛塵全部的注意力。
故而他沒能察覺,那滴自眼角滑落的淚。那是自他出生以來,凝出的第一顆鮫珠,就那麼滾落到了陰暗的塵埃中……
*
長曦從不是一個猶豫不決的人。
可當她看著洛塵醒來,在他看到自己手中的匕首,眼中的光逐漸消散時,長曦猶豫了。
但她無法退卻,刀刃抵上他的肌膚,便自動剖開血肉,去尋那珍貴的心尖之血。
長曦不敢再看洛塵的表情,腦海中反複響起的,是她回蓬萊前,向南星問來的話:若鮫人失了這滴心尖血,便會變成人魚,從此失去鮫人的一切天賦,空有美貌,成為這三界最低級的生靈。
匕首帶出洛塵的心頭血後,自動化成小瓶,將其封存。
此時洛塵昏死了過去,長曦盯著洛塵被利刃剖開的胸口,如夢初醒。
她以掌結印,將自己體內不多的修為靈力全部召出,引導進洛塵的身體,幫他修複創傷。
長曦額頭上的汗珠越積越多,直至最後一縷靈力被洛塵吸收。她顫抖著手解開洛塵身上的鎖鏈,而後一口鮮血噴出。
長曦死死盯著洛塵,嗓音沙啞,“待日後我查清真相,若你真是凶手,天涯海角我定會親手誅殺;若你是被冤枉的,今日這剖心之痛,我亦會奉還。”
*
雲淮再次清醒的時候,長曦依然在他身旁。
現在他回到了蓬萊,而且此時師姐滿心滿眼都是自己,若是能一直這樣該多好……可他……
?
雲淮這才感覺到身體不對,靈流衝撞的疼痛消失了,自己的靈力正在靈府中有序運轉。
雲淮一下坐了起來,滿麵欣喜地看向長曦。
“師姐?”
長曦被雲淮吃驚的模樣逗笑,沒有說什麼,隻是笑著看他。
修為恢複的雲淮很快發覺長曦的虛弱,又看到了長曦衣服上星星點點的血跡。
“師姐你怎麼了?”雲淮顧不上其他,立即下床查探長曦的靈息。
長曦見他慌亂的模樣,假裝皺了皺眉,“怎的這般不穩重,師姐現在修為不濟,日後可都要仰仗你了。”
雲淮仔仔細細查探了長曦的靈息,直到第二遍結束,才放了心,緊接著要為長曦輸送靈力。
長曦不著痕跡地收回了手,沒有接受雲淮的靈力。
雲淮正要開口,見長曦從袖中拿出一件靈器。
他認得這個,這是母親之前贈給師姐的,三界罕見的法寶。
“這……”雲淮不解。
“雲淮,你能幫師姐個忙嗎?”長曦的聲音不大,神色仍有些猶豫。
“師姐說的什麼話,為師姐做事自是理所當然。隻是……”雲淮信心滿滿地應下,可見長曦的神色,又怕自己應付不來。
“將這靈器放到蓬萊境外的海域……”
雲淮眼睛微微睜大,咦,竟是這般簡單的事,可師姐為何不自己去?
似是為了回應雲淮的疑問,天界仙將的聲音恰巧在此時通過靈陣傳了進來。
“神女大人,現下那妖族凶犯氣息已無,想必您已處置完畢。屬下身負天帝之命護您周全,總覺得守在境外甚為不妥,這便進來了,若有冒犯,還請神女恕罪。”
未等長曦回話,傳聲靈陣單方麵被切斷。
雲淮在見到傳聲靈陣亮起後,就明白為何師姐不親自去辦,原來天帝竟派人以保護的名義,監視師姐。
師姐要做什麼,豈容他們置喙!
他心中登時燃起了一團怒火,甚至根本未聽清仙將傳話的具體內容。
雲淮從長曦手中接過靈器,轉身準備離開。
“雲淮……”長曦叫停了雲淮,沉默了片刻,繼而問道,“你不問師姐裡麵裝的是什麼嗎?”
雲淮努力克製住心中的怒氣,朝長曦露出一個笑,“師姐彆擔心,等我趕回來再收拾那幫仙將。”
說完,化作一道光影,消失在了屋內。
長曦看著窗外蓬萊的景色,許久之後,輕歎了口氣。
*
雲淮生長於蓬萊,如今蓬萊境外的防禦結界毀了,避過仙將設下的結界出去對他來說並不難。
他禦風而行,看著腳下如今寂靜的蓬萊境,回想從前族人的其樂融融,心中的氣憤慢慢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淒清和絕望。
就在雲淮踏出蓬萊境的一刹那,無意間回想起了仙將剛剛說的話,而後腦海中忽生出一個荒誕的念頭。
他依舊向著師姐說的地方趕去,可心中升起的情緒愈發控製不住,於是前行的速度越來越慢,直到完全停下。
他將長曦給他的靈器拿了出來,這件靈器之所罕見,皆因它可容納生靈。
猶豫了一會兒,他最終破解了長曦設下的繁複禁製,將裡麵的封存的東西召了出來。
雲淮死死盯著,麵色越來越冷,整個人甚至在微微顫抖。
他很快凝出了一道強大的法力,想下一瞬直接劈在昏死的洛塵的身上。就在法力將脫手的瞬間,雲淮忽的調轉了方向,洛塵身後的幾棵巨樹轟然倒地。
就這樣殺了他實在便宜了他!
從他在長曦門外聽到,師姐猶豫著說想親自審問凶手的那刻開始,他便斷定,是洛塵蠱惑了師姐,以致連擺在眼前的事實和滔天仇恨都無法讓她看清那人的真麵目。
於是他瞞著師姐讓天帝定了洛塵的罪,甚至不顧自己的傷勢,也要將這凶手的真麵目逼出。
可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師姐竟會為了他做到如此地步,隱藏了他的妖息,助他逃脫天界責罰,留他一條生路。
甚至……連自己都算計在其中。
雲淮幾步走過去,拎起洛塵的衣襟,想返回蓬萊境。
可他沒走出多遠,又突然停了下來。不可以,若是被天界發現,師姐定會受罰。
雲淮看著手中提著的洛塵,另一隻手狠狠握成了拳。與自己對峙了一會兒,雲淮拎起了洛塵,朝著遠離蓬萊境,另外的方向飛去。
雲淮麵無表情地在上空前行,直到看見下方靈氣與濁氣混雜在一起的生機。那是他隻在書中見過的人界。
雲淮選了一處離生機不遠的空曠之地,落了下去。
他將洛塵扔在地上,然後,一道法術直襲洛塵而去。
雲淮低聲道:“我師姐早已看穿你的真麵目,覺得你百死也贖不清所犯下的罪孽,於是讓我把你帶到人界。聽說人界會用殘忍的手段把妖族煉製成丹,這是你應得的,也是我師姐想看到的。”
隨著雲淮聲音停下,流向洛塵的法術光芒漸漸淡去,最終消失不見。
雲淮收了手,這是一道能把聲音傳送到腦海深處的法術,隻要他醒來,就休想擺脫,這是他蠱惑師姐該付出的代價!
雲淮不屑地看了一眼即將轉醒的洛塵,厭惡地轉過身,頭也不回朝著蓬萊境走了。
若是再多停留片刻,雲淮便能看到,當長曦留在洛塵身體中護他的最後一點靈力消散,洛塵的容貌也在慢慢地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
以至於明明痛苦不堪的表情,在恢複了本來容貌的這張臉上,亦有彆樣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