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做人晚上做兔(1 / 1)

時間不再重置。

然而,第二天夜裡,玉枝又變成了兔子。

幾乎同時,陶一打開籠子,把她拎出來,扔在矮幾上。

玉枝還來不及抗議,他已經轉身回榻,閉上了眼。

仿佛一眼都不想多看她。

床幔裡的人被困得結實,連嘴都堵上了。

玉枝無聊地欣賞了一會兒自己的小肉爪,又試探著啃了兩口草,推倒了一個茶杯。

陶一依然沒有反應。

她便開始靜音跑酷。

她覺得自己的四肢像安了彈簧一樣輕盈,衝刺、轉彎、漂移、信~仰~之~躍~

直到玩累了,返回矮幾,迷迷糊糊睡著。

半夜,不知道怎麼又跑到了榻上。

後頸上有一隻手,反複收緊又放開。

她用腦袋頂了頂。

煩,彆動。

那隻手倏地頓住,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玉枝開始了白天做人,晚上做兔。

她甚至學會了開籠子,每天跑酷,跑累了就跳上榻睡覺。

自從她好幾次發現自己半夜睡在榻上,就放棄了矮幾。

總不能是榻先動的手吧。

她對自己的定位很有數,四舍五入約等於“撫慰犬”。

他也確實好了很多,不再暴躁陰鬱,恢複了一貫的冷漠疏離。

然而,這意味著,玉枝的好日子到頭了。

不再變成兔子的那天,她去富商家中赴宴。

富商頗愛交際,席上商賈文人,相談甚歡。

酒過三巡,富商叫花娘們作陪。

玉枝毫不意外地見到了陶一。

他大馬金刀地坐在富商旁邊,一句話不說,偶爾敷衍倒酒,酒液灑得哪都是,富商也樂嗬嗬地喝下去。

她怎麼覺得,這個幻境有點怕陶一?

對他的判定非常鬆,簡直是放海的程度。

富商酒意上頭,言語變得輕浮。

“平滄花樓中屬蓄蕊樓,色藝雙絕。人族終究差了一點,不如妖族娘子們,嘿嘿,漂亮、乖巧、耐……耐玩。”

他似想起了什麼,如癡如醉:“尤其是姚黃娘子,如雪中臘梅,美到讓人心癢啊。”

“雪中臘梅”四個字一出,玉枝腦中那根弦瞬間接上。

陶一卻無動於衷,撐著下巴,眼皮半垂,一副懨懨的樣子。

周圍或了然一笑,或隨聲附和,肆意而露骨的打量,不過是男人間那點你知我知的齷齪心思。

明明陶一一個人能乾翻所有人。

她卻還是覺得,好像自己人被欺負了。

似乎冷漠,也不過是另一種妥協和忍耐。

玉枝突然感到厭煩。

不是對這些人,而是對這個幻境。

當晚,時間再次重置。

玉枝想得很清楚,這隻是幻境,殺人,就像殺遊戲裡的NPC。

何況,他們確實該死。

可當她站在富商的床前,她卻後退了。

人類作為一種高級生物,擁有極細膩的情感。

大部分人一輩子連雞都不敢殺。

那種鮮血噴濺,看著一個生命用儘全力掙紮,最後在自己手中慢慢死去的感覺,讓主宰者與死者刹那共感。

對於殘暴者來說,是難以言喻的快感。

對於普通人來說,卻是近乎窒息的衝擊。

時間第三次重置的時候。

陶一悄無聲息出現在屋中。

“需要我幫你嗎?”

玉枝嚇了一跳,連忙道:“不用不用,我……”

她說不下去了。

陶一平靜地注視,不帶任何情緒,卻像一種無法逃避的審視。

玉枝握緊拳頭,聲音小得快要聽不見。

“我可以的。”

她其實很清楚,因為她的膽怯和瞻前顧後,之前對上天狐殺手時,錯失過很多殺掉對方的機會。

連寅秀都在保護她。

她卻隻能牽累彆人。

所以,她必須做到。

陶一什麼也沒說,抽出發冠下玄黑的發帶,遞給她:“即使不用眼睛,你也可以靠神識辨物。”

看不見,也許會容易一點。

玉枝點點頭,接過發帶,看著他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門扉合上。

玉枝深吸一口氣,係上發帶。

一刻鐘後,玉枝推門走了出來。看到樹下的陶一,麵露驚訝。

她以為他已經走了。

玉枝:“我用藤蔓勒死了他,應該可以了。”

按照以往的經驗,幻境隻在乎結果,並不會糾結過程。

“好。”陶一轉身就要走。

卻被拽住了袍角。

他順著力低頭。

玉枝蹲在地上,臉色慘白,慘兮兮地道:“我腿軟了。”

兩人無聲對峙。

他一動,她拽得更緊。

最終,他冷著臉附身把她拎起來。

這動作玉枝太熟悉了,她趕忙喊:“不要扛!想吐!”

果然,他動作一頓,被“吐”這個字精準拿捏。

“麻煩。”

他直接變扛為抱,單手將玉枝抱起,向外走去。

是抱,不是公主抱,就像她抱小狐狸的那種。

玉枝差點閃了腰,連忙摟住他的脖子。

淩冽的男性氣息撲麵而來。

她瞬間想起一些比較羞恥的記憶,不動聲色地往後仰了仰。

然而,腿彎處的胳膊,溫熱、有力,將她箍得死緊。

於是,她呈現出一種扭曲的姿勢。

連陶一都挑眉瞥了她一眼。

玉枝故作鎮定,眼神卻不自覺地偷瞄他。

這個角度看他,似被斂去了冷漠和危險。

睫毛不長,但很濃密,像畫了一條眼線,使眼眸深邃如濃墨重彩。

明明應該豔麗的長相,卻被冷硬的輪廓中和了。

不知道他毀容前,長什麼樣。

玉枝胡思亂想了一路,全然沒注意到,那條發帶,一直被攥在手中。

之後,她又殺了另外四人。

“評花榜”舉行的那天,她沒有去看。

她一整天待在家裡。

幻境中,李家老宅一直是空的。

她安靜地做完了風車,還雕了一些小木雕。

她現在的手藝突飛猛進,如果能順利出去,她還可以給小狐狸雕很多隻狐狸,每一隻都會有漂亮的大尾巴。

第二天,依舊傳來了寅老爹的死訊。

當天夜裡,她去殺了高成祥。

命運兜兜轉轉,她還是以這樣的方式,親手了結了他。

奇怪的是,她並沒有在房中找到妖奴印,而時間也沒有重置。

她不確定,這是因為幻境急於走流程,還是當夜的事,另有隱情。

第三天,她站在蓄蕊樓前,平靜地說:“人不是他殺的,是我。”

知府眼皮都沒抬,語氣嘲諷:“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如何能連殺六人。”

“一切必是妖女所為,又讓你替她頂罪。其行可誅,當就地問斬,屍身懸掛城門三日。”

“讓百姓們都看看,我們平滄,可容不得這些醃臢。”

玉枝攥緊手裡的認罪書,突然笑了。

她突然理解了李煦風那時的感受。

太可笑了。

這個世界太可笑了。

人心就像充斥著黑心棉的玩偶,表麵漂亮風光,內裡發黴長蛆。

隔著人群,陶一很平靜地看著她。

似乎她做什麼都無所謂,時間重置了也無所謂。

可這個幻境,真是爛透了!

她不知道事情應該怎樣發展。

可是,李煦風的目的是讓寅靈活下去。

如果不能,那便殺掉所有阻礙他的人。

“快看李煦風!”

“魔,他入魔了!”

“快跑啊!”

玉枝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她下意識看向陶一。

他注視著她,依舊一副置身事外的平淡。

這什麼豬隊友!

她有點生氣!

她能感覺到自己有點不對,似乎所有負麵情緒都被放大了。

耳邊像有混亂聒噪的聲音,喋喋不休地說著這個世界的肮臟。

眼前一片紅光,血管鼓鼓跳動。

想殺戮,想破壞,想把一切都毀掉。

看熱鬨的百姓瞬間跑光。

花娘們躲在角落裡,瑟瑟發抖。

隻有知府、司法參軍和衙役們,被玉枝身上溢出的黑氣錮在原地。

那些黑氣如有形的劊子手,慢慢收緊,享受著獵物的掙紮和求饒,收割一條又一條的生命。

直到站著的人隻剩下陶一。

世界安靜了。

玉枝眼中恢複清明。視線中,滿地屍體。

她突然覺得很累。

像第一次殺人一樣,沒有高興,隻覺得心裡空蕩蕩的。

她向後倒去,落在一個熟悉的氣息裡。

她小心翼翼地問:“是我入魔了嗎?”

“不是,是李煦風入魔了,你隻是受了他的影響。”

她點點頭。

那她就放心了。

這大概是她的最後一場“戲”。

她的眼皮很沉,思緒飄得很遠,緩慢地眨動眼睛,說一些沒頭沒尾、隻有他們倆能聽得懂的話。

“我還沒有接小狐狸。他這次哭了,一定很難哄。”

“如果還能回去,我一定要告訴姬翡,好好讀書。”

“如果還能回去,我一定給你打一把最好的武器。”

“好。”

他像黑夜中固執佇立的燈塔,永遠孤獨而沉默。

玉枝覺得自己像在跟冷血的“律師”交代遺言,有點好笑。

但唯一的看客並不捧場。

於是,她費力抬起手,想摘掉麵具,看看他的表情。

他下意識側頭躲開,卻被不怎麼用力地捏住了下巴。

“彆動!”

她軟綿綿地瞪了一眼。

他沒再躲,任她摘下麵具。

麵具下猙獰恐怖的臉,比她還像入魔。

隻是深邃的眼眸中依舊無波無瀾,像跌進永不到底的萬丈深淵。

玉枝泄氣了,也終於沒了力氣,她閉上眼,垂下了手。

袖中滾出幾樣柳木做的東西。

一個風車,一隻小兔子,一隻尾巴很漂亮的狐狸。

兜兜轉轉,“李煦風”還是死在了愛人的懷抱中。

鴇母焦急地跑過來:“你快走!他為了保護你命都不要了,你走得遠遠的,好好活下去!”

姬離沒有動。

因為幻境在坍塌。

周圍的一切都在迅速褪色、消融,仿佛天地間隻有他們倆,隻有風車、兔子和狐狸。

“保護”兩個字在他的唇齒間滾過,生澀、惘然。

有人在……保護他?

他知道那是假象,那隻是幻境下的一場有意而為。

理智和情感被拉扯。

不受控的感覺再一次出現,或者說,這種感覺從未消失,隻是化成絲絲縷縷,如附骨之疽,恨不得連同那一片骨頭都剜掉。

她到底是誰?

有什麼目的?

為什麼能影響他?

他的手慢慢按上她的喉嚨。

他應該趁現在殺掉她。

可溫度和柔軟隔著手衣傳來,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就像碰到那隻兔子。

柔弱、鮮活、無孔不入。

每一天晚上,他都能聞到她身上青草的氣息,能聽到她窸窣的跑跳聲,能感受到她趴在胸前溫熱的起伏。

即使白天她不在。

他依然能踢到她滾到地上的繡球,從榻下發現啃完的桃核,甚至粘在衣袍上的白毛。

他從未與彆人這樣靠近過。

連他的母親都沒有。

不。

他似乎有過一隻兔子。

是什麼時候?

在幻境徹底坍塌前,他的腦中再次閃過紛亂的畫麵。

大火、兔子、桃花……

是誰?

是誰在哭?

是誰抱住他?

是誰在他耳邊說。

……你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