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情信物(1 / 1)

玉枝找到蓄蕊樓後巷時,陶一抱臂倚在牆上,斜睨了她一眼。

一幅心情不是很好的樣子。

玉枝訕笑兩聲,一點點往前挪。

實在不能怪她。

她醒來時,正坐在窗下。窗外鳥鳴啾啾,桌上書冊攤開,筆上的墨還是濕的。

仿佛午後不小心睡了一覺。

她甚至以為自己又穿了。

可鏡中的她,還穿著墜崖那天的衣服。

她還是她,隻是在彆人眼裡,她是另外一個人——書生李唯昀。

起初,她也嘗試過打探消息,尋找陶一。

隨後發現,她似乎必須按照某種軌跡或規則去做,否則,時間就會重置。

因此,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以為自己的任務是寒窗苦讀、考取功名。

每天門都不出,玩命讀書。

直到有一天,“母親”亡故,她離開書院回了平滄,熟門熟路地進了老宅。

……

她懷疑了一切,就是沒懷疑自己。

李郎,名煦風,字唯昀。

玉枝挪到陶一身邊,仰頭看他,先問了一個安全問題:“你的傷怎麼樣了?”

“……無妨。”

他的聲音似乎比之前還要嘶啞。

玉枝:“那你現在是……”誰?

“姚黃!你又躲懶!媽媽叫你過去!”

牆內傳出一道女聲。

四周以陶一為中心,瞬間冷了下來。

玉枝努力控製住表情。

明明現在的情形尷尬又怪異,可她隻要一想到,他要扮演寅靈,還有點期待是怎麼回事。

陶一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她清清嗓子,一本正經地問:“你知道現在是什麼狀況嗎?我們不是墜崖了嗎?”

“不清楚,大概是掉進了某個幻境。”

他沒說的是,他在這個幻境裡感到了神屑的氣息,可能是某個上古大能留下的機緣,被他們闖了進來。

神屑一向隻存在於傳說,到底如何,沒人了解。

他放出全力,也許能破,卻無法預計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玉枝點點頭。

目前沒有彆的辦法,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然而,第一步就卡住了。

他們並不知道李煦風和寅靈之間,發生過什麼。

幻境會給予一些提示,比如,李煦風的同窗,曾跟她誇讚過蓄蕊樓的妖族娘子們。

但她試過白天來、晚上來、一個人來、跟一幫人來,可時間都發生了重置。

直到她打算翻牆,誤打誤撞找到了後巷。

當她第四次在巷子裡和陶一麵麵相覷時。

陶一終於沒忍住,一拳砸斷了旁邊比她腰都粗的柳樹。

樹轟然倒下,發出一聲巨響,卻沒人在意。

牆內的人一切如常。

看來這便是症結所在。

這個幻境的判定似乎並不嚴格,隻要遵循了一定軌跡,無論細節多奇葩,其他人都會無視。

但是,為什麼她還需要把這棵柳樹拖走?

這合理嗎?!

好好一個書生,特意跑到人家牆後,看嬌滴滴的小娘子捶樹,然後還把樹帶走了?

人和妖的愛情這麼抽象嗎?

玉枝頂著路人難以言說地打量,氣喘籲籲地把樹拖回了家。

她試過了,這一步不能省略,否則時間又會重置。

老仆連忙趕上來幫忙:“郎君,這,這是……”

玉枝露出一個咬牙切齒的假笑。

“定,情,信,物。”

之後便簡單了,玉枝隻需要每天去蓄蕊樓,跟“姚黃娘子”培養感情。

然而,李煦風——“時間管理大師”。

晚上熬夜讀書,上午去蓄蕊樓,下午與友人來往,偶爾還要結識幾個達官顯貴。

導致她每次去蓄蕊樓,熟門熟路地爬上窗邊的矮榻,倒頭就睡。

更關鍵的是,陶一雖然戴著麵具,看不見表情,渾身的戾氣卻越來越重。

這也正常,她甚至覺得,他能忍到現在已經很不錯了。

所以,她離他遠遠地,恨不得把矮榻搬到門外去,以免殃及池魚。

這期間,又觸發了新的任務點,她需要給他送禮物。

玉枝隻知道有桂花糖,其他一概不知,隻能窮舉。

胭脂水粉、糖果點心、話本物件,甚至還有一隻剛出生不久的小白兔。

隻是,那隻兔子從來沒靠近過他一丈之內。

陶一冷淡的眼神中寫滿了嫌棄。

兔子抖如篩糠的背影中寫滿懼怕。

其他東西大多便宜了玉枝自己。

她懷疑陶一沒有味覺,因為他吃所有的東西都眼神懨懨,味如嚼蠟。

他也沒什麼愛好。

跟以前的小狐狸有點像,疏懶地倚在另一張榻上,半闔著眼,一待一天,甚至連呼吸都幾不可聞。

房間中,便隻有玉枝窸窸窣窣的翻書聲,咀嚼聲。

玉枝不清楚李煦風和寅靈的相處模式。

幻境中很簡單,隻要他們倆在一間房間即可。

唯一一次出門,是春日宴。

書生才子,紅袖佳人。吟詩采花,好不熱鬨。

平滄民風開放,才子們會送花給娘子,不意味著愛慕與約定,更像是一種讚美,因此可以同時送很多人。

娘子們也以收到更多花為榮。

玉枝隻送了一個人,而那個人也隻收了她一個人的花。

在玉枝眼中,陶一格格不入地跪坐在花團錦簇的娘子中間。

對麵還有個一臉嬌羞的書生,對著他喋喋不休地抒發傾慕。

他眼皮半垂,薄唇緊抿,僵硬地看著懷中一籃子桃花。

玉枝不忍心摘那些漂亮的花,便撿了一籃子給他。

春天桃花開得最好,深深淺淺摻在一起,又香又好看。

隻是,抱在他懷裡,有一種大狼狗帶芭比粉蝴蝶結的詭異感。

玉枝被自己的想象抖樂了。

一抬頭撞上了他直勾勾看過來的視線。

“哎呦!”

騎著牛的小牧童,打著瞌睡,不小心從牛背上滾了下來。

老牛用鼻子輕輕頂了頂他,他一骨碌翻了好幾圈,沾了一身花瓣草葉。

眾人紛笑。

玉枝趁機,趕緊溜走,去扶小牧童。

小牧童聲音稚氣道:“謝謝女郎。”

“不客氣。”

玉枝把小牧童抱上牛背,又隨手撿了根柳條,一頭係在牛角上,一頭係在小牧童的腰帶上。

老牛一動,柳條便跟著動一下。

“這樣你就不會再打瞌睡啦!”玉枝笑道。

小牧童摸摸柳條,歪頭看著她,眼睛裡仿佛也染上一點草綠色。

春日宴後,陶一開始做風車。

他當然沒有真做,他隻是買了各式各樣的風車,拆得七零八落。

玉枝再去時,鴇母笑著講給她聽。說他們樓現在,“風車”兩個字是禁忌,提了“姚黃娘子”就要“惱羞成怒”。

玉枝知道,壓力給到她了。

如果幻境跟現實一樣,最後做完風車的是李煦風。

拖回家的那半棵柳樹終於派上用場了。

玉枝兢兢業業地當書生/客人/社交達人/木匠。

然而,陶一又出了岔子。

“評花榜”上,陶一什麼都沒乾,大馬金刀地往那一坐就獲得了一甲探花。

那之後,“姚黃娘子”身價大漲。

然後,時間開始重置。

玉枝回憶了下這段時期可能會發生的事,也沉默了。

寅靈迅速成了頭牌,卻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把兩個人的命運都推向了殘酷的深淵。

玉枝偷偷去看他。

屋裡被砸得一片狼藉,隻有那一籃子已經枯萎的桃花,還好好地放在博物架上。

角落裡的兔子,兩腿一蹬,不知是裝死,還是嚇暈了。

陶一閉著眼睛,眉峰緊蹙,滿身血腥的戾氣。

玉枝扶起矮幾,把藥瓶放在上麵。

“這是黃泉入夢,放在酒裡,據說喝了能夢到自己最想見到的場景,你試一下。”

當晚,玉枝睡得有點腿麻,一蹬腿猛地醒了過來。

草。

真是一種植物。

眼前是她下午親手放的苜蓿草,遠處是椅子腿、桌子腿、陶一的半截衣擺。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毛茸茸的肉爪。

變成兔子了!

幾乎在她醒過來的同時,陶一起身走了過來。

玉枝順著麵前的靴子往上看……

看不著了。

以兔子的身體構造,並不能完成脖子後仰90度的高難度動作。

差點四腳朝天仰過去。

陶一打開籠子,抓著耳朵,將她拎了起來。

“嘰!”

疼疼疼!

“趙玉枝,是你嗎?”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有一種砂紙打磨的粗澀和細癢感。

可她被薅著耳朵,頭動不了,更無法回答他的問題,隻能使勁瞪著眼睛,並試圖給他幾腳。

陶一神奇地讀懂了她的眼神,沒再把她關回籠子,而是放在矮幾上。

玉枝這才發現,矮幾上有酒壺和杯子。床上還躺著一個人,從落下的幔帳上,透出肥胖的身影。

陶一又倚回榻上。

玉枝無事可做,便也縮成團,打算既來之則安之,先睡會兒再說。

然而,黃泉入夢的效果太好了。

床上的呼吸聲越來越重,伴隨著惡心的呻吟和囈語。

“小娘子,彆怕,隻是一個小遊戲。”

“你看,多美啊,鞭痕在你的身上就像雪中寒梅。”

“哦,哭起來更讓人興奮了。”

陶一攥緊手掌,頸側的青筋凸起,暴躁和戾氣如有實質。

玉枝毫不懷疑 ,前幾次他就是直接了解了對方,才導致時間重置。

她蹬著矮幾,“嗖”地一下竄出去,正撲在他臉上,兩隻前爪“噗”地捂住他的耳朵。

藤蔓從爪子尖探出,伸展出兩片厚實的葉子,把耳朵蓋得更嚴實。

空氣有一瞬間的凝滯。

玉枝努力吸氣,收緊肚子,怕一不小心把他憋死。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感覺得到他眼睫的眨動。

癢癢的。

還有呼吸的熱氣噴在她的肚子上。

似乎有點曖昧了。

還好,她隻是一隻兔子。

說不定還是隻公兔子。

看他沒有暴起殺人、也沒殺兔。

玉枝收著肚子,小心翼翼地往下滑,停在他的胸前。

藤蔓還繼續捂著耳朵。

像個大號聽診器。

她又變出兩片葉子,給自己的耳朵也捂住。

因為時間重置,她已經很久沒睡成一個完整覺了。

他的胸膛規律地起伏著,透過衣服,能感覺到暖和的溫度。

比矮幾舒服多了。

她的意識越來越沉。

睡著前,還迷迷糊糊地想,她的法術好像更厲害了?

清晨,鳥叫聲透過窗子。

姬離突然睜開眼。

他看了一眼矮榻上的兔子,嫌棄地拎起耳朵扔回籠子。

他已經許多許多年沒有睡過覺了。

然而,昨晚,他睡著了。

仿佛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某些事情突然變得不再受控。

他的心臟像被攥了一下。

那種失控感,讓他想殺戮。

殺掉罪魁禍首。

殺掉所有不可控。

殺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