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首婦人雲髻高聳,華服曳地,氣度逼人,正是之前在人市上見過的那位。
多珠跟在婦人身後,朝玉枝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重明夭回到婦人身邊,看著有死有傷的女妖們,濕了眼眶。
婦人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朝玉枝鄭重一禮。
“感謝恩人助我找回小女,之前神誌恍惚時,也多承蒙恩人照拂。”
玉枝趕緊還禮:“舉手之勞,您叫我……”
她卡住了。
重明夫人了然一笑:“重明家與天狐族並無恩怨,雖不喜仙族,但恩人幫我找回了幺兒,便值得重明家以禮相待。”
玉枝痛快點頭:“您叫我玉枝就行。”
她又接過多珠手裡的翠羽奉還。
除了送回重明夭,她正是讓多珠用這份信物拜托重明家相助。
重明夫人卻沒收,她指尖在上麵輕輕一劃,翠羽上一個重瞳紋章閃了下。
“重明一族自古便身負巨力,驅惡辟邪,此物贈與恩人,可當個行路的法器,遇到邪祟時,也能警示一二。”
重明夫人不是言語真誠,玉枝便也道謝收下。
重明夫人這才變了臉色,來自大妖的威壓鋪天蓋地。
“這裡便交給我重明家,你們快走。幺兒被拐豈能沒有他們長生門出力。今天,我們就好好算這筆賬!”
黃袍修士早被重明家的人按在地上,連一乾衙役都被捆了起來。
沒人注意到,有黑影從暗處悄悄出現,卷走了昏迷的司法參軍。
玉枝不再耽擱,帶眾人出了蓄蕊樓。
暴雨已停,黎明前的黑暗就要過去。
人們在睡夢中,卻被突然接連的爆破聲吵醒。
玉枝望著遠處的濃煙,算下時間,剛剛好。
這是她讓多珠去做的第二件事。
放火擾亂視線,蓄蕊樓這麼多人才能趁亂離開。
“快來人啊!人市走水了!”
“天啊,府衙也著火了!”
“哎呦造孽啊,剛下過暴雨怎麼還能走水,肯定是上天懲罰!”
玉枝一怔,多珠這麼能乾?
她隻說燒了人市,沒說府衙也燒啊。
眾人出城門時,天光破曉,淺金色的光透過雲層,灑落人間。
女妖們一身狼狽,互相攙扶,舉目四顧,一片茫然。
鴇母死了,重明家會為鴇母收殮下葬,報答她對重明夭的照拂。
蓄蕊樓不複存在。
數年禁錮,天翻地覆。
她們真的成了狂野上自由的花。
玉枝問她們有何打算。
眾人搖搖頭,沉默不語。
玉枝把盤纏分給她們:“那便先躲起來,世間那麼大,總有活下去的法子。”
“出來!”
陶一突然轉身,腳下一碾,一枚石子朝著樹叢打去。
一個黃色身影從樹上掉下來,鷂子翻身,穩穩落地。
“哎呀,人家才來就被發現了!”玉團兒笑嘻嘻道。
玉枝警惕地看著她。
“彆緊張!”玉團兒忙擺手,“我隻是來替班主送請帖的。”
她掏出一封精致的請帖,蹦蹦跳跳地送過來:“班主說你們的幻術不去太可惜了。”
玉枝打開請帖,其實是一封推薦信,推薦他們去參加兩個月後在晏京舉辦的百戲大會。
玉團兒大概是個自來熟,根本不用問,倒豆子道:“昨天蓄蕊樓的動靜太大了,我本來也想去看熱鬨,不是,幫忙來著,但是班主不讓。不過班主說,你們今天肯定會離開平滄,便讓我來這裡找你們。”
“是我主動要來的哦。”玉團兒一昂下巴,“我特~彆喜歡姐姐,還特意把那天的幻術錄下來收藏呢。”
她掏出一麵玲瓏鏡,點了兩下,鏡中“玉枝”一臉慷慨激昂地說:“戲還沒有結束!戲還沒有結束!戲還沒有結束……”
玉團兒一臉“求表揚”地看著玉枝。
哦,你好棒哦。
玉枝麵無表情地關掉玲瓏鏡中鬼畜的自己。
玲瓏鏡原主也有,不過這個東西造價昂貴,妖族和人族用得並不多。
玉團兒隨便拿來玩,可見絳羅班確實財大氣粗。
“對了。”玉團兒又看向其他人“姐姐們要不要來我們絳羅班?三餐管飽,月錢準時。”
玉枝:“你們還收妖族?”
玉團兒點點頭:“班主說都是苦命人,何苦為難呢。何況,我們也要去晏京,眼下正缺人。”
絳羅班名聲一向不錯,也算是個好去處。
寅靈卻牽著寅秀,“噗通”一聲跪下。
“貴人大恩大德,我們姊妹無以為報,隻想跟在貴人身邊,當個粗使的丫頭。”
玉枝麵露猶豫:“你也知道我的身份,跟著我,可能不是個好去處。”
寅靈已經聽寅秀說了他們逃出妖宮的事。
她鄭重磕了一個頭:“是貴人賜予我新生,無論未來如何我都不後悔,望貴人成全。”
於是,除了寅靈寅秀,一部分人跟著玉團兒,一部分人打算回老家看看。
“感謝貴人大恩。”眾人擦了眼淚,仰著初生的日光,齊齊叩首。
“我願用一生為貴人祈福。願貴人平安喜樂,歲歲安康。”
離開前,他們又暗中返回,為寅老爹下了葬,並去看了李煦風。
李煦風的屍體已被領回來,安放在堂中。
雖然他已沒有親人,卻還有很多同窗友人來吊唁他。
老仆沉默地跪在一旁,看到他們來,悄悄送來一個匣子。
裡麵裝著那日的風車、一張老宅的地契,和一包桂花糖。
地契上寫著寅靈的名字,時間是幾年前。
眼淚“啪嗒啪嗒”落在匣子上。
遇見李煦風,是寅靈那些年最好的一件事。
那時,她就跟桃夭差不多大,經常被打罵。一個人躲到後巷,一拳砸斷了一棵小樹。
樹倒下,露出他目瞪口呆的臉。
他拱手磕磕巴巴地說:“女……女俠好身手”。
斷掉的樹也被他拖回了家。
他說,帶回去做個杌子、燒個米飯,也算這樹死得其所。
她覺得,這個書生,大概腦子不好。
後來,李煦風偶爾會來,並不頻繁。
每次都是在她接客過夜的第二天。
什麼也不做,隻是喝茶,說說話。
再後來,李煦風會給她帶話本子,會說一些同窗的趣事。
他並不是一個古板的人。
他會說同窗作的詩像宿醉一宿吐出來的,會給她推薦女俠暴打負心人的話本子,還會給她帶桂花糖。
他說,吃糖,日子就沒那麼苦了。
他從來沒說過喜歡她。
可是,他是真的想跟她一直走下去。
她安靜地哭了一會兒,擦了眼淚,拿走風車和桂花糖,把匣子還給了老仆。
玉枝擔心地看著她。
她搖了搖頭,露出一個淺淡的笑。
“他說了不會等我,便真的不會。等他投了胎,再過幾十年,老得牙齒都掉光,我便去嘲笑他。所以,我會活下去,活到看著他頭發花白、兒孫滿堂的那一天。”
平滄城外,荒廢驛站。
姬翡倚著斷壁百無聊賴,小狐狸坐在旁邊的石頭上,目不轉睛地望著平滄的方向。
“來了。”
姬翡最先發現了遠處的人影。
小狐狸跳下石頭,瞪圓了眼睛。
玉枝也看見了他們倆,勾起嘴角,使勁兒揮手。
“小狐狸,我來接……”
變故就在一瞬間。
陶一拽住玉枝的同時,一隻羽箭擦著她的太陽穴飛過,紮進樹乾,發出“鏘”的一聲。
太陽似被烏雲吞噬,一點點變暗。
陰風颯颯。
數十名殺手突然出現,樹叢中還有更多的箭矢閃爍著危險的寒光。
玉枝的心沉到穀底。
妖族中,隻有一族會穿銀色。
準確說,是白底上密密麻麻的銀線繡紋,使整件衣服看起來有了銀灰色的金屬光澤。
而那繡紋,是日月山川,和九尾天狐。
幾乎同時,姬翡一把抱起小狐狸,閃出包圍。
可顯然,那些人的目標並不是他倆。
他們的目標隻有一個。
玉枝。
多珠擋在玉枝身前,召出金弓,不斷射出。
陶一赤手空拳,掐住對方的喉嚨,招招斃命。
連寅秀、寅靈都化出原形,撲了上去。
可是,對方訓練有素、配合默契,一擊不成,迅速變換陣型,不斷分化幾人。
寅靈和寅秀很快被隔開,離眾人越來越遠。
寅秀更被砍傷後腿,鮮血淋漓,卻依然不要命地撕咬敵人。
“寅秀!回來!”
玉枝心急如焚,咬著牙,化出幾根藤蔓,把寅秀拉了回來。
然而,她在蓄蕊樓消耗太多,這一下便讓她冷汗涔涔,眼前發黑。
“小姐!”
多珠一把扶住她,這一分神,背後飛來的羽箭直接紮進肩頭。
多珠一身不吭,回手把箭掰斷。
灑落一地血珠,鮮豔刺目。
不行!
玉枝呼吸急促。
他們戰力太有限了,而對方藏在暗處的人還沒完全出手。
這樣下去,遲早都要死在這裡!
她壓著嘴裡的血腥味,再一次發動藤蔓,卷起多珠、寅靈和寅秀甩向一旁的樹林。
“往山上跑!分開跑!”
說完,她轉頭看向陶一。
陶一瞬間明白她的意思,攬住她,幾個縱躍,也進了林子。
毫不意外,那些人緊追她不放。
羽箭不斷射來。
陶一仿佛長了眼睛,每一次都能帶著她準確避過。
可他再厲害,也是人。
他速度慢了下來,後麵的追兵越來越近。
玉枝平靜地說:“你放我下來吧,他們的目標隻是我。”
陶一毫無反應,隻在她一口血吐了他一前襟時,下頜崩緊,眼神似乎有些嫌棄。
然而,山是有儘頭的。
他們在懸崖前停住。
陶一把她放下,二話不說,轉身衝向敵人。
他被團團圍住,像鬥獸場中的困獸,一點點接近死亡。
他的傷越來越多,鮮血染濕衣服,呈現出夜一樣的墨色。
玉枝眨了眨眼睛,模糊的人影變得清晰了些。
她能聽到獵獵風聲,能聽到兵器與血肉的碰撞,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如兩軍對陣的戰鼓,越來越急,越來越沉。
然後,突地停住。
因為,她看到那個熟悉的、總在她背後的、陪著她直到天明的身影,越過一切的模糊,墜向無邊深淵。
從天狐殺手出現的那一刻,姬離就知道。
這便是她的死期。
而他在平滄的事已了。
所以,他會順其自然的“受傷”、“墜崖”。
從此,再也不會有“陶一”這個人。
然而,他的視線中,突然出現一抹熟悉的身影。
天空下,她像一隻翩躚的蝴蝶,直直墜落。
她的背後,無數綠色藤蔓瞬間爆出,像蝴蝶的翅膀,牢牢纏住他。
兩人越來越近,她眼睛緊閉,眼角有晶瑩的淚珠,順著風飄走。
“我不是廢物,我不是廢物,我不是廢物……”
她像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不斷呢喃這句話。
姬離麵具下的眉峰蹙起,終於不耐地嘖了一聲,一把將她拉到身前。
捂住了她的嘴。
“沒人說你是廢物。”
玉枝安靜下來,藤蔓層層疊疊,將兩人裹住。
像一個巨大的繭,不斷下落。
某個時刻,陶一倏地瞳孔一震。
他們像穿過了一層無形的屏障,陷入柔軟的網中。
失去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