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寸心遲遲沒有作答,江鴻心生不悅,追問道:“你不會逃債吧?”
她答應楊青要做護衛,帶他全須全尾出天風境,如今他死在這,不給她那兩萬靈石也……也不行。
一碼歸一碼,至少她護了楊青二十餘日,兩萬不成,一萬還是有的。
而且,玄芝確鑿無疑是被搶走的,說了要還,就必須還。
楊青是個大手大腳的散財童子,俞寸心同他交好,今日這打扮不似那日的破爛,麵容乾淨、目秀眉清,雖不怎麼顯富貴,但看氣度,大抵也是個富家子弟。
兩萬靈石,總也給得起吧?
不給的話……
江鴻眼神一暗。
俞寸心訕訕道:“不會,他若——咳,死了,我代他還。”
江鴻半信半疑地審視著他。
“什麼死不死的!”
江鴻側身看去,見葉輕揚抱著昏死的遙遙不知從哪冒出來,眼角微紅,看得出有一絲疲憊。
他滿臉發黑,氣急敗壞道:“我還沒死呢,你們就在這討論我身後之事了?能不能對我有點信心!”
俞寸心打了個哈哈。
紀雨萱聳了聳肩。
江鴻視線在周圍打了個轉,“你出來了,為何這地方還沒散?”
葉輕揚一頓,後知後覺:“對哦,這怎麼還不散。”
江鴻揚手,水瑟分作數根向四麵八方飛出,不多遠便撞上一層薄薄的結界,彈了回來。
水瑟飛回,喪氣地抱住江鴻的手,扭了扭盤成一圈的身子。
“這就是傳說中的殘陽玉簡?”俞寸心驚奇地看著。
水瑟聞聲,突然變回玉簡原身,直直刺到他眼前,殺意不加掩飾地釋放。
葉輕揚嚇了一跳,連忙把俞寸心向後拽。
俞寸心卻並不見怕,反還笑了下,示意他放輕鬆。
“它叫水瑟,彆把你們仙門亂起的名字安給它。”江鴻捏回水瑟,安撫地拍了拍。
水瑟天生嗜血,一聞到血味便會格外興奮,此番著實進補不少。
可過滿則虧,她連日奔波殺伐,水瑟還沒來得及完全消化,連帶著性子也暴躁了許多。
等從天風境出去,必得找個清靜地方讓它緩一緩。
江鴻思索著,走到水瑟撞到的地方,手掌附上,先前那層結界再次顯現。
“似乎個保護結界,隻是困人。”俞寸心也伸手附在結界上,合上眼,呢喃道:“這氣息和靈氣流轉的方式,有點熟悉……”
須臾,他撥開衣袖,撕下貼在臂上的符紙,“跟這個很像。”
“什麼什麼?”葉輕揚湊過來,看清那張符,下意識道:“這不就是普通護身符麼,有什麼……誒不對,這個咒文不大一樣。”
他手指順著符紙上的咒文畫了一遍,琢磨道:“這裡這樣拐,更像祖爺爺存著的那幾張,我記得以前在淩——”
聲音忽低,沒了下文。
江鴻眉間一挑。
紀雨萱眼含疑問,一眨不眨地盯著葉輕揚:“繼續說啊。”
葉輕揚頂著兩人注視,狠狠瞪了眼但笑不語的俞寸心,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在令師祖那也見過。”
俞寸心拳抵在唇邊低咳一聲。
葉輕揚幽怨地拿出一張與之樣式相同、但還沒用過的符,列在一處,看了片刻,指尖凝出靈力,“我聽祖爺爺說過,此符隻要催動,便會圍出一個護身結界,永不消散,除非驅符之人主動停下。”
“這麼神奇?”紀雨萱接著問:“若是洞明以上的大修士在渡劫時用這個,永不解除,豈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渡過每一次雷劫?”
洞明境之上,每升一個小境界,便有九重雷劫。渡過便離飛升更近一步,渡不過,則身死道消。
真有這樣的符,仙門早就賣瘋了才對。
江鴻暗暗搖頭:恐怕還是有弊端,不能輕易拿出來。
果不其然,葉輕揚道:“哪有那麼簡單,護身符對靈力的損耗極為嚴重,此符更甚。臨時保命還可一用,尋常時候用,純屬浪費靈力、自討苦吃。”
“說起這個,”葉輕揚看著身上籠出的結界,問道:“阿俞你不是在黃字組,為何到了這邊?還從地下冒出來?”
俞寸心正欲答,卻見新結界似是嗅出同源氣息,分出一縷,和幻境籠出的結界交融在一起,周遭頃刻凝出道道白影。
江鴻眼神一定,掌風橫掃,蕩開層層迷障,四下現出茫茫雪地,一株血紅的靈芝孤立在骨堆上。
江鴻心下一緊,但穩住了腳步,沒有上前。
“晴姐,快來!”
忽然,身後傳來一道清亮的呼喊。
四人回身,見一雪衣少年衝後方的青衣女子招了招手,小跑到近前,徑直穿過他們身體,奔向那株低矮的玄芝。
“這就是傳聞中的玄芝啊。”少年躬下身子,膽大地摸了摸,“怎麼不會動呢,不是說伴生獸和芝身一體嗎?”
“你來得太晚,我已經把伴生獸打死了。”被他稱為晴姐的女子如是說道。
“不過,”晴姐柳眉微蹙,將小靈芝拔出。望著下方流淌的河水,她道:“欲拔玄芝,需得除根。這下麵是海水,我現在拔下來也無法根除,咱們走後怕是還會長出新的。”
說著,她垂下手,凝出一柄短劍,刺入地下河的那刻,滋啦一聲,化作飛灰。
“待天風境下次開啟,已是六十年後,如若有人再來這裡,新長出的玄芝又不知會如何傷人。雪崖,你們暮天閣可有什麼陣法能用一用,至少彆讓這東西濫傷無辜。”
雪崖捏出一張符:“用這個吧,我上個月剛研究的,能完全隔絕修士氣息。即便有人從此經過,隻要不見血,玄芝是不會感應到的。”
“隻是這東西得用靈氣維持,有些麻煩。”他巡視一圈,最終落定在晴姐身上,道:“有了,晴姐你借我根樹藤,再割一片玄芝。”
晴姐凝出樹藤,再將割下的玄芝遞給他。
雪崖結了個手印,將樹藤和玄芝縛在一起埋入地下,連出幾張符,在上方鋪成結界。
靈氣沿地心湧入樹藤,短小的樹藤綠意全退,轉眼長成半身高的雪白小樹,蓋住整根玄芝。
“這樣,玄芝吸收的靈氣便能分出一半維持結界。”
雪崖兩手一攤:“但要是有人非要在這打,還鬨出血來,我可就愛莫能助了。”
“說起來,晴姐你第二了呀!”雪崖習慣性地翻出榜單,“宣師兄都被你擠到第三了,哈哈,他還說出去後就上門提親,誰知道分數還沒你高,這下好了,沒臉嘍!”
晴姐耳根一紅,掐住他胳膊。
“好嘛好嘛,我不說了。”雪崖吃痛躲開,“誒,謝師兄還是第一啊。他第十日才上榜,漲這麼快,不是去了廣澤域吧?還有遊師兄路師兄,他們兩個前幾日那麼高,怎麼後邊一點也不漲了?現在都看不到名字在哪了……”
“行了。”晴姐按住他想要繼續翻下去的手,“馬上就到光搖山了,等見了麵,你直接問他們不就好了。”
雪崖撇撇嘴,耷拉著腦袋沮喪道:“我就知道,晴姐是嫌我煩了。也是,我這個隻會搞些陣法符咒的小廢物,自然不比宣師兄討你喜歡,也不似謝師兄遊師兄那樣劍法出眾,能和你切磋論道。唉,緊趕慢趕,眼瞧著光搖山要到了,晴姐等不及也是應該的。”
晴姐一怔,氣得臉漲紅,回過神時,雪崖卻已跑遠。
他揮著手,笑聲穿過風雪闖入耳朵:“其實我也等不及了,晴姐你快點!”
晴姐搖頭一歎,拔足跟上。
二人背影消失,可結界還在。
江鴻眯了眯眼,一掌按在結界上,打算強破。
“道友,這麼著急做甚?”
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雪崖去而複返。
確切地說,這並不是那個跑遠的雪崖。
麵前這個是由靈識凝成的人影,能看到他們四人,甚至還揮出了一道靈力,將江鴻的掌力打散。
雪崖眉眼彎成月牙,繞著她轉圈,頗為讚賞地點了點頭:“我看不透你的修為,起碼也得是洞明境了,很厲害嘛。”
他飄至其他三人身邊。
“丹元初期,不錯。”
“半步丹元,也不錯。”
“哎?”雪崖詫異地繞著葉輕揚又轉了一圈,“你身上有和晴姐一樣的氣息,怎麼才真人初期?”
葉輕揚表情一僵。
“真人初期就敢闖天水域,以後的人這麼狂妄麼?”雪崖小聲嘀咕道,“你是何年生人,家裡長輩也不看著些?哦,這隻狗倒不錯,飛行靈獸呐。”
“前輩,今凡曆兩千一百七十一年。還有,”葉輕揚抱緊了遙遙,“這是狼,不是狗。”
“凡曆?”雪崖滿頭霧水。
江鴻沒心思聽他們說那麼多,揚聲道:“雪崖?”
雪崖嗯了一聲,不再糾結,飄回她麵前,拳掌相抵,問禮道:“暮天閣扶雪崖,這廂有禮。”
暮天閣。
這還真是冤家路窄。
“道友修為最高,是你們四人中的領隊人?”扶雪崖指了指結界,有些無奈地說:“我在這留下一縷靈識,是為了以防萬一,誰知道你們真能找到這來。”
“算了算了。”扶雪崖環臂胸前,鄭重道:“我不知道四位是多少年後來此,也不清楚現今的修仙界對天風境了解到什麼程度,但請你們千萬記住我的話。”
“據我在此處三十,不對,不到三十日的觀察,這海水應是一種飲血的妖獸。隻是我發覺此事時已近出境期限,不得不加快腳步趕去光搖山,無法深究。”
“倘若修仙界現在已經弄明白這東西是什麼,你們可以根據你們的方法解決。如果沒有,沿著我圈出的結界向那個方向走,至多一日便會到光搖山。那時,你們捏碎玉牌便可出去。”
他指尖一點,霧蒙蒙的幻境退去。
四下暗紅,他們溺在水中,一個球形結界護在周身。
江鴻抬眸仰望,朦朧的光從頭頂不知多遠的地方透過來,隻有虛虛一個影。
“彆看了,你們既然進了玄芝幻境,定是會墜進海水裡的,看也上不去。”
“後生。”扶雪崖身形漸漸透明,他盤腿而坐,手撐著下頜,從容自若地道:“雖然我這靈識才四十歲,但真論起來我是前輩,叫一句後生也不算占你們便宜。你們那什麼凡曆多少多少年,暮天閣如何了?”
此話一出,霎時安靜。
“怎麼了?”扶雪崖狐疑道。
葉輕揚麵露尷尬。
俞寸心維持著笑容,沒有吱聲。
紀雨萱則是完全不知道什麼暮天閣,也不作答。
江鴻坦然坐下,如實道:“暮天閣多年前被踢出七派,最近剛死了掌門,還剩一個少閣主。”
“……七派是什麼?”扶雪崖頓了頓,道:“聽起來總不會是好事,還死了掌門,後世的暮天閣這麼不長進?那我呢,扶雪崖,我可還在世?”
怕江鴻說出什麼你哪位的話,葉輕揚搶先道:“前輩許是已經隱退,仙盟之內……並無您的名號。”
“仙盟,這又是什麼?好歹我也是地字榜第六,四十歲就丹元初期呢,怎麼連名聲都沒混出來。”扶雪崖捂住臉,仿若一朵蔫了的花,悶悶道:“那以後的天地二榜,是誰人擔名?”
“天字榜是淩泉劍仙謝寒為首,浮崖禺道人居次,還有天泉莊的向風亭向祖師、霜月閣的秦離晚秦祖師並列第三。地字榜前三為連風門葉諫之、霜月閣常千明、天泉莊雲衢。”葉輕揚答。
“謝寒?淩泉劍仙?”
扶雪崖打起精神,“謝師兄都是劍仙了,還天字榜第一,了不得。浮崖那老頭能活這麼久,也不容易。向前輩和秦前輩,嘖,他們居然還沒分出高下,反倒是那兩個小輩一前一後,有意思。葉諫之,也不錯,還是有厲害的後生嘛。”
“罷了,沒我就沒我吧。路師兄曾說仙途漫長,能留名之人皆是舉世罕見的天才,少之又少,無需強求。倒不如放下虛名,求一自在逍遙。想來,還是他悟性高,怪不得天天喝酒也能比我高一個境界。”
“當年妄想成仙去,豈知未有身後名。世間諸事,不過好夢一場空。”他指尖凝出一道力,飛入葉輕揚額心,“後生,我或許已不在塵世,哪日你們若能見到扶家後人,還望顧及今日之恩,替我照拂一二。”
分明扶雪崖在笑,可葉輕揚心中莫名不是滋味,逃避地垂下頭沒有回應。
俞寸心率先開口,躬身一禮:“前輩放心,晚輩自當儘力。”
扶雪崖淡淡一笑,道了句“多謝”。
而後,靈識消散。
靜了半晌,葉輕揚壓抑著嗓音道:“江鴻。”
江鴻本已合眼,聽到聲音重新睜開,示意他有事就說。
“你……為什麼要屠暮天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