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風山(十三)(1 / 1)

衝撞!交鋒!

暴起的玄芝觸手逐一被砍斷,一截截斷骨落花雨似的掉下。

葉輕揚瞠目結舌地僵在原地。

紀雨萱緩神半晌才出聲:“她真是……”

她自認道心堅定,為求大道,多年來不斷找人比試切磋,便是與人越階一戰,也能屢占上風。

可她心知肚明,那隻是比試罷了。

真到生死局,她絕不會傻到找一個遠高於自己修為的人去挑戰。

更何況,洞明之後,一步一天塹,境界之間的差距隻會比低階時更大。

她從不曾想過,會有一人瘋到以洞明境強殺隱元境。

不錯,強殺。

根根結實粗壯的骨手遇見水瑟,便如斷發落刀、草木逢伐,觸之即斷。

生長的速度遠遠趕不上被砍斷的速度,隻這一會兒的工夫,原本遮天蔽日的觸手便被清理一空,拔地倚天的玄芝被削成了獨臂將軍,孤零零地挺在原地掙紮。

境界相去懸殊,天時地利均不占優。

可那又怎樣?

我欲修道,修的便是這一份無畏和瀟灑!

如此瘋狂,如此自信。

紀雨萱說不出評價,隻覺蒙於眼前許久的桎梏乍然衝破,猶如洪水決堤,清爽的天地之氣衝破迷霧層雲,湧入靈竅。

她原地盤坐,把靈氣引遍周身,將四處堵塞的筋脈打通。

葉輕揚本還在看江鴻,未想身邊之人驀地氣息外放,靈氣聚攏成漩渦,大有當場突破的意思。

他趕忙退開,左右各瞧了一眼。

一個百歲內的洞明境,還越級殺隱元境的千年玄芝,另一個在旁邊看著看著就突破了……

靠!

葉輕揚狂汗。

這個天才輩出的世界,還讓不讓他活了??

那邊,江鴻手起劍落,刺入玄芝正中的眼睛,數不儘的瞳仁化作血水,宛如怨鬼,沿著水瑟攀爬,一息後,消失在劍刃中。

江鴻飛身退開,手挽劍花利索收劍。

碩大的玄芝顫了兩下,轟然倒塌。風雪散去,骨頭堆上,一株血紅的靈芝亭亭獨立。

江鴻壓住翻湧不停的胸口,緩步走近。

轟隆一聲悶響,地底深處似有暗流湧動,江鴻心下一緊,莫名覺出一分不妙的意味,即刻伸手。

嘭——

指尖觸到玄芝前一刻,地心炸出一個人影,泉水噴湧而出。

來人驚呼一聲,有什麼東西跑進嘴巴裡,他腦袋一懵,下意識一吞,將那東西咽了下去,隨後栽了個跟頭趴在地上。

摘空了的江鴻:“……”

同她麵麵相覷的少年:“?”

圍觀全程的葉輕揚:“嗯?!”

少年不明就裡地揚手,半扯著嘴角,招呼道:“周道友,額楊兄,數日不見,我知道這有點突然,但……你們表情怎麼這麼奇怪……”

是那日的小乞丐俞寸心。

江鴻眼神驟冷。

“彆!江鴻!”身後,葉輕揚喊道。

俞寸心眼中劃過一絲詫異,緊接著便被扼住喉嚨。

“你你你你你彆動!再動我就砍了!”

江鴻回首。

葉輕揚提劍架在頸上,手都在顫,卻強撐著底氣道:“你敢動他,我就死在你麵前!我死了,那兩萬靈石,你一個子都拿不到!”

“……”

忍住,忍住。江鴻默念。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兩千多年的玄芝,你最好想法子給我弄出來,不然,二十萬靈石都不管用。”咬牙說完,江鴻扔開俞寸心。

俞寸心連眨數下眼,仿佛從這場麵中推出了前因後果,他摸了摸腦袋,滿含歉意道:“在下之過,事後定會補償道友。”

說得容易。

兩千年的玄芝啊,吃下去少說也能再多上千年壽命,更彆提還會精進修為。

江鴻沒好氣地斜了俞寸心一眼,覺得心口都在疼。

倒也怪,這小子怎的吃了玄芝一點反應都沒有?

水瑟的記載不應該出錯才對。

江鴻正想問,霧氣忽起,一息之間天昏地暗,聲音、人影全消。水瑟一如既往地陪在身邊,發出微弱亮光。

江鴻放出威壓,向外探去,卻遙遙探不到儘頭。

她置身在隻有漆黑的世界裡,四周除了寂靜,還是寂靜。

江鴻眉頭皺緊,忽然目光一射,鎖住一個方向。

幾息後,一道影影綽綽的輪廓從黑暗中顯出,身量不高,腳上似乎還受了傷,一步一拐地向她走來。

江鴻握緊水瑟。

這段路並不長,那人影卻走得極慢,時間一同被拉得極長,江鴻能清楚地察知,她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小妹。”來人輕輕喚道。

江鴻一怔,臉上有一瞬的空白。

衣衫襤褸的小姑娘緩緩靠近,迎著水瑟亮出的微光,露出一張稚嫩的臉。

她眼珠滴溜溜轉了下,手指咬在唇間,仰著頭,懵懂地問:“小妹,你怎麼還不走?”

你怎麼還不走?

走……

江鴻喉頭滾了滾,沒說出話。

“是不是,我拖累你了?”小姑娘麵帶懊惱,小臉立即皺了下去,眉宇間儘是落寞和自責。

不,不是。

你不是拖累。

江鴻垂下眼,看著小姑娘離自己越來越近,她卻始終沒有踏出一步。

“小妹……”小姑娘重新揚起笑容,唇角溢出血,破爛的衣衫上不知何時冒出幾個血窟窿。

滴答。

滴答。

耳畔徘徊著血珠滴落的回聲,江鴻靜靜等在原地,直到小姑娘走到近前,兩人之間隻隔了一步的距離,她雙眸微閉,伸出手。

“快走吧,再不趕快的話,他就要追上——”

聲音戛然而止。

捅進小姑娘腹間的水瑟擰了個圈,江鴻撩起眼皮,眸中暗淡,埋著無邊的死寂。

小姑娘瞪大眼,口中不斷吐出血,身子無力地向下栽去。

恍惚間,和多年前倒下去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江鴻張口,略帶沙啞的聲音中透露出一絲無情:“我親手殺的人,又怎會困住我?”

玄虛一千歲,恍然夢中身。

求不得,放不下,最是傷人。

水瑟的記載中曾提到,極品仙草玄芝,延壽、輔修、致幻,摘下後可逾千年不朽,一朝落地,還可續命重生。

是她心急,竟忘了這一茬。

那俞寸心雖吞了玄芝,但如若闖不過這幻境,照樣無法將其煉化。一旦他身死,玄芝便會吸他骨血,落入大地重新生長。

這倒也提醒她了——隻要俞寸心死在幻境裡,楊青也無話可說,玄芝照樣能歸她所有。

江鴻不由得心胸舒暢,兩眼一轉,和剛走出幻境的少年對了上視線。

俞寸心身後,茫茫的白鋪天,與她周身還未消散的黑格格不入,橫出一道涇渭分明的線。

而他周身氣息,竟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翻了數倍。江鴻隱約能感覺出來,他已丹元初期。

這是……煉化了?

江鴻心間一堵。

俞寸心眼睛亮起,幾步跑到江鴻麵前,背後的白和黑攪在一起,混作遠山黛、煙雲蒼。他笑道:“江道友,好巧。”

江鴻要笑不笑地扯了下唇角。

不巧,你怎麼沒死裡邊呢?

俞寸心渾然不覺她的氣惱,四下張望一圈,沒找見其他人,也不見這霧蒙蒙的灰退去,“這幻境好生奇怪,除了霧什麼都沒有。”

怎麼沒有。

江鴻暗自反駁,轉目望向適才俞寸心同她說話時,悄然出現的白旋渦。

旋渦越卷越大,靈氣流溢,不像幻境,反倒更像是修士突破的動靜。

她記得,進來那時候,紀雨萱好像是在突破來著。

所以,這是紀雨萱?

俞寸心顯是也留意到她看的方向,朝那旋渦才走近兩步,四溢的靈氣飛速回收,聚在中間,最終散成光點。

紀雨萱平複氣息,睜開雙目。

這麼快就半步丹元了,的確了不得。

江鴻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收回視線,端量其他地方。

紀雨萱懵了下,沒弄明白自己身處何地,瞧見離自己最近的俞寸心先是一頓,緊跟著便跳了起來:“你和我比一場!”

俞寸心本隻是好奇有人能摒除外欲、在幻境裡突破,不想這姑娘脫口便是要比試,他輕笑了下,應道:“榮幸之至。”

紀雨萱當即便要動手,被俞寸心止住:“道友,咱們還在幻境裡呢。”

紀雨萱這才反應過來,不以為意道:“等出去了,你一定要等著我!”

“自然。”俞寸心道。

紀雨萱滿意一笑。

江鴻聽那兩人比試來、比試去的聊著,咳了一聲,提醒道:“你們是不是也留意一下,楊青還沒出來。”

遲月歸還在昏迷,被楊青安置在後邊,離得頗遠,玄芝的幻境應當不會拉她進來。

但楊青當時比紀雨萱還近,沒道理紀雨萱在這,他卻不在。

如今還沒見人影,隻能說明,他還困在幻境裡。

那小子修為一般,遇上其他地方還能用法寶符咒擋一擋,在這試心的幻境裡,卻是沒法了。

江鴻不禁犯愁。

“江鴻!”紀雨萱蹦蹦跳跳到她身旁,繞著她轉了一圈,“你看你看,我突破了,多謝你。”

謝她什麼?

這姑娘怎麼總是怪言怪語的。

江鴻躲開她,問俞寸心:“你和楊青關係很好?”

俞寸心點頭,打量著江鴻。

這才不足一月,江道友便這般關心葉輕揚,倒也不似傳聞中那般冷酷無情。

果然傳言十有八九都是假,還是得親眼見過才知虛實。

俞寸心方想到此,卻聽江鴻道:“他欠我兩萬靈石,他如果死了,你能替他還嗎?”

沒等他答,江鴻又道:“還有你欠我的玄芝,兩千七百六十年根齡,你彆忘了。”

俞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