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來了——”
木門“吱呀”一聲開了,承桑鬱聞聲抬眼,恰好與來人的目光撞上。那人並不做掩飾,也不驚訝,隻是頓了一下,很有禮數地欠一欠身,將茶盞放在小桌上:“醒了來喝一碗,今日才上的新茶,尋常茶客想要都不賣的。”
老者一聽就笑了,一麵接過茶盞一麵解釋:“您可彆跟我們打趣了,誰不知道萬喜樓的茶水是全明州城第一妙,方圓百裡的茶客有最好的茶,都趕著送來呢——這位便是萬喜樓掌櫃的,喚作疏九愁。”
承桑鬱跟著頷首:“見過疏掌櫃,我叫陳商。”
沈觀遞茶的手頓住,傾身過來攙著她坐起身:“這是常先生,是萬喜樓的熟客了,此次我們遇險,也是他傾囊相助。”
承桑鬱在心裡翻了個白眼。
她其實很聽不慣這種奉承話,也不愛跟人客套,屬實是廢了很大的力才沒有罵出口。
老者一直都是笑眯眯的,那個疏九愁神色也無異樣,承桑鬱小口抿著茶水,想起沈觀是與她提過那位掌櫃的。
他說他初來明州城,為了救樂搖安身負重傷,是萬喜樓掌櫃救了他。
好吧,怪不得會信任人家呢。
但那兩人在她看來確實就是平常凡人而已,儘管她心底裡並不覺得。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時發生了什麼,隻能記住夢裡破碎的幻境,偶爾聽見外頭的風聲,還有人零星的說話聲。
像囈語。
她閉了眼,又很快睜了開來:“多謝二位恩人收留,來日定儘力相報。”
疏九愁擺擺手:“哪裡哪裡,我樓中素來安寧,多來幾位客人也熱鬨些。”
眼見著常咎鄙夷的眼神飄過來了,他不等人開口罵就先起身溜之大吉:“我去備些點心來。”
承桑鬱沒什麼話說,就閉了眼歇息。
她心裡卻跟明鏡似的:天底下哪裡有這麼多湊巧遇到的好人,若真這麼巧,怎麼就她一來人間就接二連三遇見這麼多倒黴事兒。
彆是看著沈觀好騙,接二連三的都來誆他了。
沈觀替她掖了被褥,隨著又一聲輕響,兩人交談的聲音遠了一些,最終消失在樓外蛐蛐的吵嚷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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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的通天閣並不冷清。
滿山滿樓的燈火讓這裡亮如白晝,賞玉被修士帶上山時,透過法器的縫隙,還以為是回了上元時的城西。
她被關在鎮妖塔裡已有六天有餘,那日被丟進塔裡前,隻來得及在那法器裡做了一點手腳,想掙紮想出逃是萬萬不能了。
塔裡一片漆黑,似乎隻有她一隻妖,整日整夜都聽不見聲響。
她在地上摸索了許久,終於摸到一條冰涼的鐵鏈。
是捆縛妖物用的麼?
可那群修士將她帶上來時,也沒有用什麼綁住她,約莫是關押她這樣低階的小妖,根本不費吹灰之力吧。
偶爾能聽見塔外有腳步聲,幾次都好像是衝著這邊來的,不知為何臨了又換了方向。
賞玉在裡頭呆久了,早就適應了黢黑的視野。她無聊了會順著鐵鏈一路摸過去,但這塔裡仿佛是另有乾坤似的,摸了這麼久也不曾走到另一邊。路上她也會被什麼絆住腳,低頭撿起時發現是一具老鼠乾屍時,也險些驚叫出聲。塔裡應當是死過很多妖吧,有隱隱約約的臭氣,她卻找不到臭氣的來源,隻能忍受,時間久了就習慣了。
至少比大火燒焦生肉後的氣味要好聞。
現在是第六日的夜晚。
但塔裡日夜都一樣,她已然記不清時辰了,隻是走累了會停下來歇一歇。鎮妖塔打開過一次,那修士將她拎起來瞧了半天,嘟囔著“瘦巴巴的又不頂用”,還是放下了。
這塔裡也不知是布了什麼陣法,賞玉體內殘存的一絲妖力也用不出來了,隻能勉強支撐她的意識,想像前幾日一樣四處摸索是萬萬不能了。
左右也無旁人,她就四仰八叉呈“大”字型躺下了,眼睛大大睜著,看進上空無垠的黑暗裡。
不知過了多久,又有人進了塔,好像看得見她似的,腳步聲不帶一點猶疑,徑直朝她走來。
賞玉躺著沒動,眼睛卻是閉上了。
來人在她麵前停住,似乎是沒細瞧,話音有些錯愕:“這就死了?”
另一個聲音道:“該早點將她送過去的,現在人死了,咱們可怎麼交代……”
“不是還有隻貓妖麼?”那人來回踱了兩圈,越想越覺得這狸貓換太子的法子可行,連著聲音都激動起來:“左右常大人今夜也不在閣中,那貓妖就是性子野了些,給她灌點迷藥就老實了——能用就行,至於是哪個他老人家又不管。”
“還是師兄英明!那——這樹妖要怎麼處理了?”
“月黑風高夜,找個陣法先將她收了,明日下山再尋一處地方,豈不是任人宰割?”那師兄此刻真覺得自己聰明絕頂,還得意洋洋地踢了一腳賞玉,賞玉在黑暗裡皺了皺眉,終究還是一動沒動,忍了下來。
她意識再次醒來,已經身處陣法之中了。
也許是那兩個修士覺得存放一具屍體並不需要什麼高階的陣法,賞玉甚至覺得以自己現在的妖力是可以輕而易舉破開的。
但她凝神調息了一會,還是安安靜靜坐了下來。
這陣法算一個暫時的庇護所,她若能在第二日直接離開,就沒必要現在就冒險破陣。
至於那個頂替她的貓妖……也許自己曾經見過,可那隻是萍水相逢,她現下自身都難保,更救不了旁人了。
陣中不是黑夜,賞玉花了好一會才勉強睜開眼。她沒什麼事做,過於安靜的時候,腦中就不可避免多想,諸如鎮妖塔裡究竟死過多少妖,沒死的是不是都被送去給那位常大人了……
這陣法約莫也是在一個容器裡,因為她可以清醒聽見修士的聲音——甚至這容器可能是被修士隨身攜帶。
帶著她的修士顯然是那個師弟。
這師弟似乎不是很相信他師兄,隔一段時間就要去問一句師兄:“師兄師兄,這小骰子怎麼忽然發燙了,莫不是那樹妖其實沒死?”
“定是你在手裡握太緊了捂的,有我在能出什麼差池?再說了,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師兄卻顯然有些不耐煩,停了片刻似乎知道自己語氣不對,又緩和下來:“把心放肚裡,熬過今日,到時候找個荒山野嶺毀屍滅跡就是了,有什麼好擔心的,是吧?”
師弟再次被這說辭打動,半信半疑地將骰子揣進了袖裡:“師兄你能不能陪我一同前去?我……我害怕……”
“一個低階小妖,咱們先前的陣就夠她吃一壺的了,何況還在鎮妖塔裡待了好幾天,就算真的沒死,那也沒幾口氣了,我到時候陪你就是。”
有了這句包票,師弟總算是放下了心,歡天喜地地去了。
這陣其實是有些養人的,賞玉在裡麵待了幾個時辰,覺得自己妖力已經恢複大半。至少如果這兩個修士沒什麼道行的話,她完全可以逃走,甚至反過來將他們毀屍滅跡。
沒過一會兒,賞玉聽見法陣外麵一陣喧囂,隻料想是修士又要下山了,又默默估量了一下自己的妖力,就安安靜靜躺了下來。
等嘈雜散去,外頭隻剩下兩人的低語聲,賞玉就知道快到時候了。
周遭一片寂靜,不知道這兩人是轉到什麼鳥不拉屎的地方,但越是偏遠之處,對賞玉來說卻最有利。
“師兄,咱們偷偷溜出去,真的不會有人發現嗎?”
“你怕什麼,從昨夜怕到現在,你看當真發生了什麼嗎?就算是常大人回來了,我說咱們吃壞了肚子找個地方解決一下,他能拿我們怎麼樣。吃喝拉撒人之常情,何況咱們一會兒將那小妖放出來直接亂棍打死了,哪裡還有多餘的事兒,彆瞎操心了。”
賞玉眨了眨眼。
撲麵一陣涼風,她知道這是開陣了,兀自屏息凝神,出來一瞬間就迅速發力製住了離她最近的那個人。
一聲“師兄”尾音簡直要竄上了天,這師弟叫破了嗓子,手腳抖得像篩糠,登時就站不住了,軟綿綿地跪倒在地。
一旁的師兄眼見不對,無視了嚇破了膽的師弟,撒腿就要走,卻被賞玉操縱的樹藤扯住了腳脖子,摔了個狗啃泥。
這兩個修士都怕死得很,眼下一個快嚇尿了,一個摔得起都起不來,也是沒本事與自己正麵相抗。賞玉皺了皺眉,嫌棄得很卻又不想就這麼放了他們,就一一用樹藤吊著倒掛起來,自己則尋了處乾淨的地方坐下歇息了。
這師兄還有一絲清醒的意識,眼見局勢不利,立刻將指使人全部供了出來:“樹妖大人……樹妖姑奶奶您大人不記小人過,真不是我們要抓你的,是我們閣主,對,是我們閣主,想要靠著妖氣延年益壽——您要算賬去找我們閣主行不行?”
賞玉懶得聽這些,等他叫嚷完了,才慢吞吞開口:“我聽你們在鎮妖塔裡提到過一個貓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