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們麵色慘白,看起來已經虛脫,卻仍步步緊逼。沈觀知道這不是月光的緣故,也知道他們的法陣方才被自己破開,此時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他並不將人放在眼裡,目光掃了一圈,沒見到那日大選裡的熟人,就放心地出了劍。飲塵劍雖到了人間威力大打折扣,可對付這群修仙狗還是綽綽有餘。
飲塵幾乎與他意念融為一體,無需他自己出手,已經與修士們撞在一起。沈觀彎身抱起承桑鬱,在混戰中全身而退,修士眼睜睜看著要抓的人跑了,自己卻還與一把破劍糾纏許久甚至無法脫身,恨得牙癢癢卻無能為力。
沈觀一路退到那日與賞玉避難的破屋子裡,才將承桑鬱安置好了,就見屋門口不知何時來了個人,背對著門外看不清麵容,隻能聽見他的詰問:“你也是凡人,為何要護著這妖物?”
飲塵召之即來,沈觀餘光掃了一眼,已經被血完全染紅了。
——握在手裡分外黏膩。
他不用想就知道那群修士已經被解決了,於是將全副心思放在了來人身上。
“你就能代表所有凡人的意誌?”
那人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這個回答,良久才輕輕歎了一聲:“我自然不能。”
“可我見凡人皆是恨透了妖族,怎麼到你這裡態度就大有不同,我隻是很好奇你的想法。”
沈觀疲累得很,沒聽出來這人是誰,也不太想去知道,更不想多嘴惹是生非,張口就攆人:“你若不想死在此處,就趕緊走。”
“看不出來小公子還挺有氣性。”那人非但沒走,反而還揀了個乾淨的地方坐了下來:“我叫常咎,認識一下?”
沈觀聽過這個名字。
這人是通天閣老閣主師弟,平日不常露麵,隻有名字在坊間廣為流傳,論是誰說到通天閣都要提上一嘴。至於此人事跡他倒是從沒聽說過,也並不關心。
但此人若是通天閣的人,那他就不得不管了。
自己才殺了他家弟子,他後腳就找上門來,說是問罪也不足為過。
沈觀手裡捏著劍柄,劍上猩甜的氣味刺激著他的鼻腔,麵前的常咎八風不動坐著,好像時間就此停滯。
好半晌他才眨了下眼,不動聲色回看過去,聲氣卻是緩和了不少:“可我不太想認識你。”
被拒絕了常咎也不生氣,反而是笑出了花兒:“遇見了就是緣分,隻要你想,眼前的事我可以當做從未看見,交個朋友,如何?”
“不交。”
常咎垂下眼,似乎低低笑了一聲:“可那姑娘,能撐得住嗎?”
“她是被困在通天閣的法陣裡了吧,你為什麼能破開我不清楚,可這姑娘明顯是本來就體力不支,還被灌了一身不屬於她的靈氣,此時在法陣裡苦苦掙紮,性命垂危。”
他說話慢悠悠的,每一個字都戳在心跳上,卻又點到為止不再多言,就靜靜坐著看沈觀反應。
長久的沉默之後,沈觀撇開眼:“你有什麼目的可以直說。”
“我沒有啊,”常咎笑得爽朗,眼睛眯成兩條細縫,“隻是覺得小兄弟你合我眼緣,想結交而已。”
頓了一頓,他又附上一句:“當然,如果小公子實在不願意,我又能有什麼法子呢,隻能江湖路遠後會有期了。”
……
“我叫沈明沉。”
夜深了,明州城雖入了夏,夜風卻還如刀子似的,吹得人臉疼。承桑鬱頭痛欲裂,雖然手腳都是癱軟的,卻不妨礙她在心裡大罵:她當年就該躍入耶水一死了之,若不是還存了一絲活的貪念,現在哪裡還有這麼多事!
人心不足,妖也是。
她恍惚覺得自己在用力支撐著起身,一抬眼麵前卻是玉水軒,明月高懸,身邊一人粗重的喘息聲很快引她回神。承桑鬱垂下眼,卻見那人同時抬起了頭,正對著她笑。
明晃晃的月光下,那人的臉是蒼白的,笑容看起來卻極其鮮活,看起來分外割裂。然而更割裂的是,這人長相承桑鬱再熟悉不過,正是沈觀。
從穿著看來,這位“沈觀”應當是在天界當他的小殿下,怎麼會奄奄一息地倒在她眼前?
然而緊接著,她發現自己幾步上前,揚起長鞭狠厲一掃,“沈觀”頭顱便灑著血滾落在地。
玄色長鞭末端血淋淋還滴著血,那無頭的上仙竟還能動,手提長劍就向她挑來。
承桑鬱不緊不慢退了半步,無妄橫掃過去,行雲流水般又落下第二鞭,第三鞭——而那“沈觀”身體仿佛紙做的一般,長鞭過處他便四分五裂,分明滿地都是屍塊,那手腳依然不管不顧地砸向承桑鬱。
自己手上已經滿是飛濺的血,卻連眼都不眨一下,下手狠厲而不留情麵。承桑鬱心裡有些作嘔,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隻能看著自己一次次揚鞭。
太詭異了。
她知道自己定是在做夢,可身體又分明怎麼也動不了,直到“沈觀”徹底不再動彈,她才敢略微睜眼。
眼前慘不忍睹。
明明平生也見過更不適的場麵,明明知道這隻是夢,承桑鬱見到這麼一幕時,心裡還是說不出的不舒服。
她看見自己收起糊滿了血肉的長鞭,轉身從容不迫地走進了門,然而頃刻間,周身就燃起火焰,轉眼就吞沒了她那間過於簡陋的小屋。
火舌順著她衣角席卷上來,她卻覺不到痛,甚至連灼燒感都沒有。周遭景物灰飛煙滅,燒成鋪天蓋地的白。撲麵是清涼的風,承桑鬱能覺出自己仿佛是脫離了什麼桎梏,身體驟然鬆快,隨之而來的就是緊繃太久之後的疲累。
眼前還是方才血紅的場景,恍惚之間與不久前的夢重合,唯一的區彆就是,夢裡有白玉牌四分五裂的脆響。
這定是幻境了。
承桑鬱心說。
她使勁擰了一把自己,卻覺出了痛感。
承桑鬱麵上的笑容凝固了。
這……這不是幻境嗎?
怎麼自己還會痛?
這裡太安靜了,安靜到她可以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伴著不停的腳步聲,每一聲都在戳著她的心弦。
麵前仿佛有了實景,耳邊仿佛有人在低語,可她聽不清是什麼。
幾是轉瞬,麵前畫卷徐徐展開,承桑鬱身處一片山林之中,她眨了眨眼,認出這是拙心庭裡行令穀上的山林。
她下意識轉頭看去,爬滿碧青藤的拙心庭裡,各色鳥兒樹木都沒什麼生機,隻隨著風在輕輕搖蕩。
一片靜謐。
行令穀外忽而爆發出一陣歡喜聲,慶賀聲。
她沒摸清楚這是什麼情況,試探著走了幾步,循著聲音一路趕去了主樓。
不知是不是因為她很注意隱蔽行蹤,一路上她都沒見到什麼人影,就順順利利地跑去了樓前。
承桑鬱聽見眾妖在歡呼。
可是聲音太嘈雜了,她聽不清。
——隻能從裡頭勉強分辨出幾個字。
殿下。
殿下……
拙心庭自她娘一手創立起,隻有過一位“殿下”,就是她自己。
莫非這幻境是她幼時?
畢竟她爹走之後,拙心庭裡就沒有誰再喊她殿下了。
承桑鬱來不及細想為什麼她會來到這樣的幻境裡,心底卻對那樓裡的人生出了想看一眼的衝動。
眼前的場景她毫無印象,隻猜測也許是她記事之前的事——那她就更要進去看看了。
承桑鬱自小就沒見過娘。
她爹每次提起都是說,娘在生下她之後沒多久就駕鶴西去了。她隻知道,娘親有個好聽的名字,還有一雙亮亮的眼睛。
承桑鬱穿過簇擁在門前的妖群跑進了屋,透過重重的簾帳望進去,裡麵是她毫無印象的一張臉。
床上的人眼神黯淡無光,懷裡的孩子也失了活氣,麵容枯槁,乾乾瘦瘦的,活像一條風乾的樹根。
她爹就背靠著床榻站著,看得出正當壯年,身形比上一回她見時要挺拔得多,他手裡拿著長刀,目光凜冽地看向一處。承桑鬱晃了下神,跟著望過去,卻什麼也沒看見。
那裡空無一人。
可她爹的眼神不像有假,她娘……她娘……
床上半躺著的那個是她娘嗎?
承桑鬱沒見過娘親,認不出人,也不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周遭場景就驟然坍塌,等她再回過神來,眼前一片漆黑,失了明似的。
恍惚還能聽見身邊人聲逐漸清晰:“……多有不敬,失禮了。”
是沈觀的聲音。
另一人聲氣老氣橫秋的,隻能猜測是個老者:“不妨事,畢竟進門之前咱們素不相識,也是托了掌櫃的麵子,小兄弟你也能安心。”
承桑鬱腦中思緒紛亂,本來幻境裡的場麵就足夠費解,現在醒來又不知哪兒冒出來一個“掌櫃的”,明明意識告訴她不要睜眼,眼皮卻好似聽不懂話一般自己睜了開來。
入目是柔和的燭光,身邊兩個人的身影投到牆上,像話本裡神秘的巨人。
老者說話時目光正好落到承桑鬱臉上,見她睜眼便略微傾身:“呀,姑娘醒了。”
承桑鬱張了張口,沒發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