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觀攥著承桑鬱的手,沉默了。
抱琴以為他礙於身份不方便露麵,想說我和龍淵帶她回去就行。卻見沈觀搖了搖頭,神色頗為凝重:“她不願意回去的。”
“為什麼?”
下意識話一出口,抱琴就知道自己這句就多餘問。
她初來城西見承桑鬱那天,沒出口的問話就是這個。
她想問妖主何時回拙心庭,想說拙心庭在寧崢手裡日益衰敗,當時被承桑鬱一句“明早再說”搪塞了過去,自己還頗為不解。
現在卻是忽然想通了。
當年承桑鬱被人詆毀,麵上風輕雲淡,甚至還笑著安慰自己不妨事,可她心裡真的是那樣想的嗎?
沈觀一個外人不需她說就能明白,自己怎麼如此愚鈍。
“不回也可以,”抱琴收回亂飛的思緒,給了個折中的法子:“可妖主遺體還在拙心庭,總得回去取的。”
沈觀看了眼承桑鬱周身瘋長的綠芽,低聲說:“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我在所不辭。”
“不至於,我與抱琴姐姐回去便可。”龍淵不知何時來了,她蹲下身探了探承桑鬱的鼻息,也是了然的神情:“此地靈氣讓鬱姐姐附身的木頭殼子生了靈識,它在與鬱姐姐搶身體。”
抱琴的枝條晃了一晃。
“暫時無礙,小妖不成氣候,至少今日都不會威脅鬱姐姐性命。你們二位看著她,若有異動及時與我說。”龍淵又取了片龍鱗遞給沈觀,給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轉身麵向抱琴伸出手:“走吧。”
兩隻妖悄無聲息就沒了影。
沈觀魂不守舍地接過龍鱗,雙目有些失神,盯著周遭過於茂盛的草木看了很久,直到孟久朝跟過來拍了拍他肩,才驚覺自己落了淚。
他手忙腳亂擦了淚,問孟久朝什麼事。
孟久朝在他身邊坐下,目光在承桑鬱身上停留了一會,就挪向彆處,沉默了許久才開口:“沈大哥,我能與你說些交心話嗎?”
沈觀不太明白他這唱的是哪一出,也不明白這幾日怎麼誰跟自己說話都跟交代遺言似的,下意識就想回避。可轉念一想,逃避也不是個事兒,萬一真的是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呢。
於是他點點頭:“你說。”
“其實我有個哥哥。我自小便處處不如他,孟鈞同聽信了族中傳言,認定我是不祥之兆,會走漏鮫族氣運,就將我遺棄了。”
孟久朝聲音很輕,麵上卻沒有什麼表情,仿佛講述的不是他自己一樣:“但是我運氣好,被鬱姐姐撿到了。她給我取名花朝,帶我回拙心庭,教我認字教我行善,我甚至會覺得自己從前在鏡海的日子是不是噩夢。”
“我真的以為孟鈞同當年都那麼決絕了,日後我定能在拙心庭待一輩子,定不會被他糾纏了——”孟久朝歎一口氣,“沈大哥你也知道的,後來我大哥出事成了傻子,命不久矣,他才開始找我。我也是被領回去才知道,我娘早些時候不堪虐待,想逃出鏡海卻沒走成,被他活活打死了。”
沈觀眼皮一跳。
“他在我身體裡下了咒,喪心病狂一樣控製我五百多年。我沒辦法忤逆他,身邊人都是他的眼線,我幾乎出不了鏡海也找不到解藥,日複一日生活在無儘的恐慌裡。他對我非打即罵,卻又忤逆本心立我為太子——我猜是有什麼緣故,讓他這樣急著找人繼位。”
孟久朝話音不緊不慢:“他不會死,讓我繼位約莫是因為我更好控製。此次被鑽了這麼大的空子,他不會甘心的,日後卷土重來,必定會從我下手。我呢,這具身體幾乎沒有用了,能為鬱姐姐做的最後一件事,也許就是以命換命了……到時候不要救我,我要親眼看著孟鈞同野心落空。”
沈觀下意識想勸他想開點,想說天無絕人之路,忽然又覺得,好像勸了也沒有用。
算了。
但他還是添了一句:“那你到時候怎麼和她解釋?”
孟久朝卻是笑了。
他低頭,笑得苦澀:“那就是我命數儘了,趁早去投胎也好,說不定下輩子還能碰見你們。”
頓了頓他又道:“也算是,還了她這麼久的恩情。”
沈觀點點頭,算是接受了他的說辭:“若真有那一日,我會替你轉告她。”
承桑鬱身上的綠芽無風自動,沈觀餘光掃見還以為是幻覺,直到再次看到那綠芽正一寸一寸收回承桑鬱身體裡,才慌慌張張地去探她鼻息。
探到有出氣時他懸著的心才勉勉強強落進肚裡,卻在下一刻,腦中又驀然出現了個最壞的結果。
若是這生靈已經完全吞吃了承桑鬱的魂魄,正在替代她……
他被自己的想法嚇得打了個哆嗦,卻見向來最掛心承桑鬱的孟久朝倒是很冷靜地伸出手去探她額頭。
沈觀沒來得及去思索孟久朝的變化,就見他臉色變了:“這具殼子裡確實有兩個生靈,可其中一個明顯處於劣勢,幾乎要消散了。”
“你能探出來是誰在上風麼?”
“不能。”孟久朝顫聲收回手,“我不是樹妖,我也無法乾涉……但她體內戰況確實穩住了,不管怎樣,不能再壞下去了。”
綠芽已經完全收回,承桑鬱指尖隻留下來一道淺淺的紅痕。
沈觀看著心疼,可他現在隻是凡人,思來想去似乎也沒有比等抱琴回來更好的法子了。
自己顛沛流離這麼久,到頭來還是個廢物,在哪兒都是拖累,什麼也護不住。
他垂下眼,第一次懷疑自己當年到底該不該那樣莽撞就來了人間。
他想不出。
也許不該吧。
也許他不來找她,她就不會遇見這麼多麻煩了。
畢竟承桑鬱自己都說過,沈觀在她眼裡根本算不上什麼。
他早該有自知之明的。
“……沈觀。”
懷裡的人幾乎氣若遊絲。
沈觀心裡都演了幾場離彆的大戲了,忽的聽見這句,什麼“此生不複相見”之語都灰飛煙滅,他忙不迭地湊近:“好點了嗎?”
承桑鬱有氣無力地喊:“……你壓我胳膊了。”
這一句話將沈觀積壓著的情緒徹底打散,他茫然地思索了一會,才猛地驚醒,手忙腳亂將承桑鬱的胳膊挪了出來。
承桑鬱方才跟那小妖打了一場,此時已經有些脫力了,醒來發現自己一隻胳膊還因為被壓了太久沒了知覺,簡直氣不打一處來想立刻甩沈觀兩巴掌。
然而她有心無力,也無暇顧及彆的,隻好任人摻著自己靠住了樹,兀自調息。
那小妖平日裡沒有苗頭,連她都沒察覺這個木頭身體已經有了它自己的神識,這次受了此地的滋養,自然就生了野心想要趁虛而入。生靈本性罷了,誰都想活著,誰都想更強。
不過事已至此,她還是得儘早換個殼子待。自己靈力微弱,萬一哪天這小妖占了上風,她就不好過了。
承桑鬱靜下心,無修境充沛的靈氣卻並不安分,在她體內亂竄擾她清淨。她聽龍淵提起過此地,當時不當回事,現在親臨才發覺,也不怪那小妖有野心。
換做她,也想賴下來好生休養,補全她靈氣的空缺。
就是可惜那小妖太貪心了,接了滿懷的靈氣卻兜不住,漏了一絲給她,才讓她醒過來並且還有餘力掐死它。
承桑鬱最後還是留了它一命,一個神智都沒有的東西,就這樣掐死有點可惜了。
再醒時天光依舊,沈觀和孟久朝在她身旁守著,一人一邊活像個門神。
她目光落在孟久朝身上,良久揚起笑容:“長大了啊。”
孟久朝眼神躲閃了一下,悶聲點點頭,承桑鬱不再管他,目光四下轉了一圈,沒見到彆人,以為抱琴變作原型歇息了,就搖醒沈觀問:“龍淵呢?”
“龍姐姐與神樹前輩一同回拙心庭去取你的……”
孟久朝話到此處,忽然頓了一下。
承桑鬱沒聽明白,眼底一片茫然,疑惑地歪頭等他解釋,他卻乾脆閉嘴再也不說了。
幾個人對著沉默了一會,還是沈觀艱難開口:“你的遺體。”
承桑鬱:?
她艱難地回味了一下,還是沒有明白他意思:“這麼多年,估計早就爛在水底了吧,要找那坨骨頭做什麼?”
“鎮宅嗎?”
沈觀不知道怎麼與她解釋,見她已然能拿自己的遺骸開玩笑,心裡的難過卻鋪天蓋地,忽然傾身抱住了人。
承桑鬱覺得莫名其妙:“你們怎麼一個個都哭喪著臉……我這不是沒死呢嗎……”
遲鈍如她也察覺到這兩個情緒不對了,雖不知緣故,卻還是抬手拍了拍他肩,安撫似的。
“那……那我儘力多活一些時日?”
承桑鬱看不到沈觀神色,餘光卻瞥見孟久朝臉更黑了。
她又說錯話了?
她看人臉色行事,張口解釋半天,還是被委婉地止住了話頭:“你靈氣沒完全恢複,還是少說少動為好。”
話題就此打住。
孟久朝這時才悶聲開口:“你體內有兩股神識,若要解決,最好還是去取你自己的身體來。”
承桑鬱:“?”
她想罵人:那都不知爛成什麼樣了,這也能取來?就算真的取出來了,那還能用嗎?
但話說回來,她其實不關心這個,她想的是拙心庭今時不同往昔,不知抱琴她們此次前去,寧崢是何態度。
如果客客氣氣款待了是最好,可若是如孟鈞同一樣將她們羈押……
她眸光沉了下去。
寧崢現今行事如何她也不清楚,那兩個冒冒失失就走了,彆真出了岔子。
到時候她該怎麼撈?
但若往另一個結果去想,從前勸回多年無果的神樹和早就失蹤的虯龍,一並回了拙心庭,任是誰也不會認為她們是想開了還是決定投奔寧崢了吧?
正常人會覺得,定是她們現狀有了異動。
比如,她們的主人承桑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