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桑鬱想到這裡,緊皺的眉頭終於慢慢鬆了,至少自己還能成為她們的靠山,至少自己雖然臭名遠揚,卻還是能有餘地與寧崢叫板。
隻是不知,她此次現身是好是壞。
她沉寂了五百年,在人間話本中的名聲都不知臭成了什麼樣,更彆提妖族內部,指不定怎麼議論她呢。
其實她已經無所謂名聲了,隻是想知道他們眼裡死了五百年的妖主忽然又活了,還有神樹虯龍追隨,會是什麼想法。
也許會像她死時,在四界都引起軒然大波。
也許,這麼久了根本沒人還記得她,承桑鬱這個名字就徹底消失乾淨了。
一陣風吹醒了她的春秋夢,承桑鬱眼前景象由模糊轉成清晰,才想起來她該好好看看這裡的。
依龍淵的意思,無修境是沈觀一手造的,那麼……
等她注意到這裡與自己的玉水軒過分相似的布景時,臉色已經綠了。
雖說這行為她能理解,畢竟自己在人間的住所也與拙心庭一樣。可這人又是什麼癖好,不造自己的青玄宮,反而是偷偷摸摸覷著彆人家?
逛了一圈,她下意識要去質問沈觀,瞥見他躲閃的神色,承桑鬱疑惑歸疑惑,卻是又起了壞心思。
她踱步過去,狀似不經意地戳了戳沈觀胳膊:“你這無修境,就照搬我的玉水軒來?”
沈觀神色已經有些崩潰了。
“你這做的不對啊,也沒個住處——”承桑鬱側頭在他耳邊說:“怎麼,沒讓你進過屋仔細瞧瞧?”
說著她就又往一旁走開:“你若是早點與我說,我就帶你好生賞一賞我屋裡頭的珍寶。”
孟久朝聞言疑惑地看過來,沈觀臉色鐵青,想上前去捂嘴,卻聽她又道:“這樣,等我回了拙心庭,定邀你來做客,屆時大擺三日桃花宴,不醉不歸,如何?”
她也許真的覺得自己的主意很不錯,就擅自拍板決定了:“久朝也來,這麼多年不見,可得叫他們認認人。”
沈觀頭疼。
孟久朝沒聽明白她在說什麼,隻記得沈大哥說過“她不願意回去”,這會兒聽見承桑鬱又說改日擺宴,一時間腦子沒轉明白,就將疑惑的目光投向了沈觀。
沈觀攤手。
就是他,現在也有些費解了。
如果承桑鬱現在真是這樣想的話,那她當年為何連聲招呼都不打就自己跑了?
是她心境真的有所改變,還是說……
沈觀目光追著承桑鬱在境中四處走動,恍惚想起多少年前的暮春,玉水軒桃花滿地,她長鞭破風而來,要命的殺招在自己麵前堪堪收回——
多麼意氣風發。
蔓延的思緒卻被承桑鬱止住:“沈觀,我方才又想了想,還是想問你,抱琴她們此一程結果如何,她們有事先想過後果嗎?龍淵太意氣用事,雖說有抱琴在我能放心,可……我不放心寧崢。”
沈觀並不隱瞞:“龍淵臨走時給我一片龍鱗,你瞧瞧能不能與她說上話。”
承桑鬱麵上有了喜色。
她接了龍鱗細瞧,一手順著龍鱗感受紋路,卻是很快又收了笑容。
龍鱗不對。
承桑鬱迅速將它翻了個麵,見“龍鱗”上照出了自己的臉,氣笑了。
“我以為龍淵竟是難得靠譜一次。”她朝天翻了個白眼,順手將“龍鱗”往一旁丟了,“她不靠譜,拿出來時也不看看這到底是銅鏡還是龍鱗,還有你——”
承桑鬱盯著撿起銅鏡的沈觀看:“你接到手裡時也不仔細瞧瞧這東西有沒有不對?”
沈觀結結實實挨了這句罵,哆嗦了一下,不敢頂嘴,唯唯諾諾地挨著她坐了下來。
承桑鬱看見他這副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你這又是從哪兒學來的小人做派?腰板挺直了說話。”
沈觀囁嚅:“下次不會了。”
他目光沉下去,心裡卻是莫名鬆了口氣。
也好,她什麼都不知道,自己有些時候也就能狠下心往遠處走。
就不回頭了。
“沈觀。”
“沈觀,這地方既然是你造的,又說是什麼四界交接之處,能從這裡直接去到四界嗎?”
承桑鬱戳了他一下。
沈觀轉頭深深看她一眼。
這會兒起了風,日光透過枝葉撒下斑駁的光影。沈觀眼神藏在樹影下晦暗不明,頓了一頓還是開口:“隨我來。”
那是一處石洞,洞口石門緊閉,門裡是處處生機的桃花源,門外卻是漆黑一片,看不出通往何處。
承桑鬱神色如常要邁步,臨進門卻又被沈觀拉住:“我陪你一同前去。”
孟久朝遠遠看著,似乎想問什麼,話到嘴邊還是沒吭聲。
風裡傳來沈觀的叮囑:“久朝你莫要走動,等神樹前輩回來。”
兩人進門一瞬,石洞就迅速消失,無修境一刹間歸於寂靜,齊腰深的草木無風自動,仿佛是在印證此處當真是有一處通道的。
承桑鬱率先出門,認出此處是玉水軒的水榭。
她眼底蓄了淚,下意識要邁步,忽然想起還有個沈觀,在原地等了許久卻遲遲沒等到人,正要轉頭去找,卻見他打著趔趄跌了出來。
承桑鬱彎身去扶,目光撞上瞬間,似乎是瞧到沈觀極快地眨了下眼。
快到好像是幻覺。
沈觀很輕快地笑,接著慢慢鬆開攥著她的手,直起身時眼前卻一黑,險些栽進水裡。
承桑鬱沉默了一瞬,貼近他耳邊悄聲道:“你最好現在就開始想怎麼狡辯——這一趟辦完了事,自己找我解釋。”
輕聲細語卻字字是警告,沈觀抬眼想覷她神情,卻撞進一雙褐色的眼裡。
那雙眼睛的主人指著不遠處大開的門洞問他:“那麼,你將出口設在此處……是想做賊?”
沈觀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門洞外人影多了起來,卻並沒有誰透過門洞往玉水軒裡頭看。
他撇開眼,聲音有些悶:“這裡是你的住處,你從前聲望那麼高,死後依然被眾妖忌憚,自然就空置了。就連寧崢都是另開了一座山頭,離此處遠得很,不會有人發覺的。”
“……你轉過頭來。”
沈觀依言,卻見玉水軒裡的碧青藤如瘋了一般,群妖亂舞起來,驚起了幾隻歇息的鳥兒。
那鳥在空中撲棱起翅膀,卻又被興奮異常的藤條抽中,稀裡糊塗轉了一圈落了下來,不一會又罵罵咧咧地升起,預備開罵時暼到了站在原處動都不動一下的承桑鬱,驚得忘了振翅,徑直又落了下來。
原本平靜的水麵都被垂下來的幾根藤條攪起了波瀾,沈觀聽著玉水軒裡的雞飛狗跳,眼皮子直跳。
倒是承桑鬱瞧著碧青藤興奮地扭曲了好半天,表情有些掛不住:“好像是我忘記收收妖氣了。”
先前還信誓旦旦說“不會有人發覺”的沈觀此時轉過頭來,見她並不著急也不慌張,雖然自己心裡沒底,卻還是選擇信承桑鬱。於是他大剌剌地尋了個地方坐下,靜靜等著她發話。
承桑鬱聽見他這一連串動靜,氣笑了:“這裡怎麼說也是我的地盤,我怎樣倒是不必擔心,你又是如何心安理得先行坐下的?”
“寧崢認得我。”沈觀說完這句就沒了聲音,側耳細聽著玉水軒外的動靜,隨後接了一句:“何況我與你在一起,他們也不敢動我。”
承桑鬱:“……”
她有點想罵人。
這麼久不見,沈觀還是變了一些。
從前他哪裡說得出“有你在我放心”這般沒皮沒臉的話,怎麼,原來年紀越大,經曆的世事越多,臉皮真的就越發厚起來了麼?
可沈觀方才說的也沒錯,就算寧崢真的要對他下手,自己也確實不會坐視不管。
她思索了半天,沒想出怎麼罵,言簡意賅地說:“滾。”
沈觀從善如流地接話:“好嘞。”
但他沒滾,因為玉水軒外的說話聲爭論聲愈發大了。
想來約莫是有誰發覺了碧青藤的異狀,最後尋到了此處,卻因為某些所謂的“忌諱”還是什麼沒敢進來,找了一群人來看著,等寧崢親自來處理。
“蠢。”承桑鬱低聲罵了一句。
她離開這麼多年,拙心庭裡的小妖看起來倒是遠不如自己那一代。
沒頭腦,一點也不知道變通。
“一群蠢貨。”
承桑鬱忍不住又想開口罵,被沈觀止住話頭:“你要等寧崢來和他當麵對質,還是先出去擺明身份收買妖心?”
他附了一句:“先忍一忍,等會就能隨便罵了。”
承桑鬱眼皮止不住地跳,連語氣都變得不耐煩:“我感覺不到龍淵的氣息。”
“她們是何時出發的?”
沈觀聞言麵色也沉了下來:“你醒來前半個時辰。”
他猛然站起了身。
“按理說,龍淵記性比狗都好,本事也大,她是認得路的,若要無聲無息潛入拙心庭,對她而言應當不是難事。”
承桑鬱忽略了這句罵:“也就是說,她們路上順利的話,此時應該已經到了,可……”
半晌,她從牙縫裡狠狠擠出來一句:“不靠譜的過了五百年也還是不靠譜——走,去找寧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