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境生機(1 / 1)

五百年前耶水一戰,承桑鬱迎戰不過半個時辰,就匆匆落了幕。

她死得突然,沈觀當時因為總惹事,被他爹沈荃用南涯鎖關住了,等消息傳到他耳中已經過了整整三日。

幽天神官蘭綃就在他身邊坐著,繪聲繪色與他描述那半個時辰。

“……據說她都渾身是血了,還要嘲諷你爹沒本事,你爹登時氣得臉都青了,險些背過氣去。原本看她可憐,你爹還想勸降,這下是真動了怒,當即就下令下死手,全屍都不肯留。”

沈觀聽得頭暈,又聽她說:“上前討伐的十位神官都不信她死得這樣輕易,留下整整搜羅了三日都一無所獲,才肯悻悻離開。”

所以消息才晚了三日。

沈觀闔目冷靜了一會,開口製止:“彆說了。”

他再聽不下去了。

“蘭綃,你能解了這南涯鎖嗎?”

蘭綃怔了一怔,有些為難:“可這畢竟是你爹親自下的領,我不過是個小小神官,還想苟活幾年……”

“你給我解了,出了什麼差池我自己擔著。”

“為了承桑鬱?”蘭綃沉默片刻,沒聽到回應便當他是默認了,長歎一聲道:“你呀,真不知道你每次去拙心庭沈荃都門兒清嗎?兩界勢不兩立,你還常常往那邊跑,隻怕是再不約束一下,你就要被認為是通敵的‘細作’了。”

沈觀並不接話,隻是垂下眼重複:“替我解了,請你喝一年的酒。”

蘭綃原本還想勸他,卻還是被他收買了人心,一麵慢慢開鎖,一麵絮絮叨叨地想儘最後一點力:“彆怪我沒提醒你,這一趟出去,不論你要做什麼,但凡被沈荃逮到,你起碼三年出不了門。”

她像個囉嗦的老媽子,沈觀臨走認認真真道了個謝就算領了情,一出去就再沒回頭。

他懷裡揣著那塊白玉飛天牌,馬不停蹄奔向了拙心庭,卻被一牆結境拒之門外。

以往從不對他設防的拙心庭,不讓他進去了。

沈觀心裡涼了半截,又轉頭去了耶水。

那片荒原上還殘存著飛濺的血跡,個彆處有被腰斬的枯草,亂糟糟地趴在地上,證明此處曾有一場混戰。

他像那十位神官一樣,不死心地又四處搜尋了半天,確認真的沒有承桑鬱的蹤跡後,頹然地回了拙心庭。

他在結境前坐了一會,掏出玉牌端詳半天,腦中閃過一個個承桑鬱身邊的好友,忽的站起了身。

承桑鬱既然已經設下結境護住拙心庭,想必也給龍淵安排好了去處。可龍淵從前就不常在拙心庭住,她會讓龍淵一直屈居此處嗎?

他拔腿就又往耶水趕。

果不其然,龍淵安靜地盤踞在長河深處,隔絕了外界一樣。

他設法喊醒了龍淵,又將玉牌給她瞧,隨後自己拿著雞毛當令箭,順理成章將龍淵帶去了無修境。

他說不準自己這是什麼私心,可莫名就覺得他不來處理最後一下,會壞了大事。

至於什麼大事,誰知道呢。

於是五百年光陰如窗間過馬,隻倏忽一瞬。

——五百年後,他當時的無心之舉真成了救命的關鍵。

無修境裡靈氣充沛,是最適合休養生息之處。

龍淵仿佛回了家一樣,興奮地在空中飛了幾圈,險些將龍鱗裡的抱琴轉暈。

孟久朝內傷不重,此時慢悠悠轉醒,看著周遭並不陌生的景物,麵上儘顯茫然。

此處與拙心庭裡的玉水軒倒是像極了。

玉水軒是承桑鬱從前的住處,如果這地方都是沈觀一人打造的,那……

他身上濕透了的衣裳沒有換掉,過了這麼久也已經半乾不乾,沒那麼難受了。

不遠處沈觀窩在承桑鬱身邊,生了火替她烤乾衣服。

無修境唯一不好就是沒住所,更沒有可以更換的衣物。好在他們五人除了沈觀是凡人之身,都沒有著涼之憂。

抱琴一言不發,變為原型在一旁生了根。

孟久朝臉上有了些血色,支撐著站起身想去看承桑鬱,見到她身邊的沈觀又猶猶豫豫停了步。

他不知多少年沒見承桑鬱了。

當年他被接回鮫族前,見到了抱琴見到了龍淵,唯獨沒見到承桑鬱。他當時想,以後總能再見的,沒成想不出百年就聽聞承桑鬱死了。

他沒來得及見最後一麵,所以連永彆也沒有。

孟久朝遠遠看著,心裡其實有點不是滋味。當年將他領回去時對承桑鬱千恩萬謝的他爹,現在為了家族前程寧願去毀了恩人。

妖性就是這樣千變萬化。

承桑鬱一直不醒,沈觀寸步不離,抱琴閉目養神——好像誰都有自己的事做。龍淵踱著步過來,見孟久朝在發呆,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還打算回鏡海嗎?”

孟久朝眨了眨眼:“可以不回嗎?”

“當然可以。”龍淵在他身邊坐下,一隻胳膊枕著頭,另一隻手拉著孟久朝也往下坐,“你在鏡海過得不好?”

她問得直接,孟久朝本來不太想揭開傷疤,卻莫名忤逆了自己的想法,老實開口:“孟鈞同在我體內下了咒,早就根深蒂固了,一次倒沒什麼,隻是會牽動舊傷,才會暈過去。”

他目光垂落下去:“見笑了。”

“你在鏡海都學了些什麼,現在跟我們也客套起來了。”龍淵朝天翻了個白眼,又問:“你還打算回去嗎?”

孟久朝幾乎是脫口而出:“不。”

也許是自知失言,他很快閉上了嘴,隻巴巴看著龍淵。

他這些年長相和心性都變了很多,龍淵卻是百年如一日,與他記憶裡分毫不差。

“不回就不回,咱們回拙心庭。”龍淵百無聊賴地撿起塊石頭往遠處扔,“人都還活著,不是皆大歡喜嗎。”

說者無意,聽者卻有心,孟久朝看向虛弱的承桑鬱,忐忑地想:恐怕回不去了。

自己身體的掌控權還在孟鈞同手裡,他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他沒有徹底成為傀儡就是最好的結果。孟鈞同此次要挾未遂,必不會善罷甘休,他日若是還有一戰,他也許還能成為承桑鬱第二條命。

還能氣一氣孟鈞同,一舉兩得,多好。

龍淵才不知道他已經在心裡將自己的死期都安排好了,還在望著天暢談今後:“等鬱姐姐回了拙心庭,妖族大勢將定,我看那孟鈞同還能翻出什麼花來。”

承桑鬱這一趟下來,是險些真的把命交代在這兒。

她在旁人眼裡昏迷不醒的時候,其實是能聽得見周遭響動的。

所以她聽到孟鈞同頹然的聲音時,心裡還是有些驚愕的。

她猜到孟鈞同為了這次甚至日後都不出岔子,肯定會做些什麼——所以孟鈞同遞的茶水,她一滴都不曾進肚。隻是沒想到,那間屋子裡的風都是帶著毒的。所幸承桑鬱的木頭殼子救了她一命,她才有餘力將計就計,甚至還打聽到了一些彆的秘密。

值了。

那侍女帶來的茶她隻裝模作樣抿了一口,隨後就迅速起了身反手挾持住人,將茶灌進了她口中。

跟在身後的侍女沒來得及尖叫出聲,就被掐著脖子警示了:“敢說漏一個字,小心你腦袋落地。”

承桑鬱解決了這幾個,自己慢悠悠整理了儀容,喜婆來接的時候,侍女們果然循規蹈矩,一個字也沒敢說。

她原本是打算一與沈觀會麵就掀蓋頭開打的,可走進大殿她才發覺,此處竟是也下了毒香。

孟鈞同寧願連著自家小妖一並毒了,也要徹底將她留下麼?

她臨時改了主意,想到前兩日她“偷窺”秦雲序念書時見到的“鎖識”,索性大著膽子用了出來。

“鎖識”能侵入人的意識,短暫取代對方。

法術是現學的,在她手裡能用成什麼樣她其實也不清楚。沈觀她不好控製,於是承桑鬱試探著朝藏起來的龍淵下了手。

於是龍淵現形掀蓋頭一氣嗬成,她卻因為靈力幾乎耗儘脫了力,直接暈了。

至於後來配合孟鈞同演的那一出,也是她一時興起,她確實很想知道“老孟”機關算儘之後發現自己仍然被耍了時,會是什麼表情。

也許會氣急敗壞吧。

無修境最適合生靈休養生息,承桑鬱這具殼子沒在裡頭待多久,就自己冒出了生機。

沈觀陪在一旁險些要睡過去,忽覺自己腰腹之間好像被什麼東西抵住了,低頭一看才見是一根還泛著黃的新芽。

沈觀一怔,往一旁挪開一點,眼睜睜看著那新芽從承桑鬱指尖冒了出來。

並且還在往外越長越長。

他平生從沒見過此等奇景,可轉眼一想承桑鬱也是樹妖,此處靈氣太充沛,發個芽倒是也情有可原。

於是他理所當然認為承桑鬱是已經在調息了,也就放下心來,神色也不再緊繃。

可那綠芽卻不見停,反而越生越多了。

直到她周身都泛起綠意,他才猛然回過神來——這不對吧?

承桑鬱以往調息也不見得會發芽啊。

眼見著她麵色越發蒼白,沈觀當機立斷去尋抱琴。

碩大一株神樹不好輕易挪動,沈觀隻好又跑一趟,將承桑鬱抱了過來:“前輩,勞煩您看看她。”

抱琴蔥蘢的樹冠裡頭伸出根枝條,在承桑鬱眉心按了一按。

神樹聲音陡然尖利。

“此地是何來路?”

沈觀聽到她這句問話就猜到什麼了,卻還是如實回答:“是四界交接之處。我先前無意發現,卻不想後來拙心庭出了事,我就將龍淵帶過來安置了。”

“前輩放心,此地除了我們再無旁人知曉。”

抱琴歎了一氣:“妖主怕是得回拙心庭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