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能。”小廝臉上的假笑快堆不下去了,他有心想離開此處,於是很快又道:“城主有他的安排,我這等下人怎麼能知道。”
承桑鬱本來也懶得與他交談,本想直接揮揮手攆人,忽然想起了什麼,於是又喚他過來,給他塞了一枚銅錢:“多謝,我身上就剩這點東西了,在城裡也用不上,你呢,日後也許還能去凡間看一看,也能買點吃食。”
小廝本來連連推拒,聽了她這一番話,心裡一想也是,於是感激涕零地接過,躬身行了禮就跑了。
石門又閉上了。
懷裡的銅錢傳來一聲冷笑:“你不會本體是隻銅錢吧?”
承桑鬱沒搭理沈明沉這句嘲諷,而是不緊不慢揀出最後一枚銅錢,閉上了眼。
那小廝拿了銅錢也不知怎麼想的,也許是收進了袋中,她這會兒聽見的聲響仿佛都放在水裡燜煮過,不細聽根本辨認不出誰是誰。
“將軍,話帶到了,隻是……”小廝好像有些猶豫,片刻還是問了:“與太子殿下成親倒也不算壞事,怎麼不能與大人說呢?”
承桑鬱聽到這一句險些將心頭血都嘔出來。
所幸她這木頭身體也不會流血,否則她真的能當場吐了。
那小廝還不知道自己已經透露了消息,還在等賀千鐘回答,承桑鬱在那邊沉默的空當裡,幾乎要將銅鏡掰碎。
“承桑鬱天生孤傲,性子烈得很,若與她好生交代,她指不定立刻就將桌子掀了。”賀千鐘語氣淡然,“但是到了大吉之日,再給她喂些迷藥,她自己本來就逃不出去,成親就更不能反抗了。”
承桑鬱聽著他們這麼編排自己,一時間氣笑了。
不過她這銅錢給得也算合適,現在看來,賀千鐘肯這樣詳儘地告訴那小廝,說明他多少也算是心腹——承桑鬱捂著心口想,也不虧。
至少知道了他們下一步的動向,也知道了自己舊友的下落。
那位太子殿下曾受過她恩惠,現下故人有難,總不會見死不救。
都這個關頭了,她總得放手一搏。
賀千鐘輕描淡寫交代完,末了又叮囑道:“這幾日她的飯食就都是你去送,切記莫要說漏了嘴。”
“那外頭呢,殿下成親總是要布置的,這樣大的動靜能瞞得過妖主大人麼?”
賀千鐘低聲罵他蠢:“隻需看好她,她閉門不出又怎麼能知曉外頭在做什麼,就算問起,你隻說太子成親就行了,這樣她便也知道什麼叫‘忍幾日就好了’。我養你這麼多年,你怎麼連這點腦子也沒有。”
承桑鬱聽得倒抽氣。
待她出去,非得將這姓賀的扒皮去骨放酒裡醃了!
小廝這時候聽懂了,話裡都是欣喜:“將軍英明,那小的便退下了?”
賀千鐘不耐煩地將人趕走,又重重地歎了口氣。
他昨日被傳去聽了半天的訓話,才旁敲側擊出了承桑鬱與城主的關係。
搞半天那兩位就是在演他,還白白蹭了他一個時辰的好臉色!
那承桑鬱她憑什麼啊!
上來就對著城主頤指氣使,不知道的真以為她是貴客呢。
賀千鐘越想越氣,轉而又想到五日之後就是太子婚期,一想到承桑鬱到時候會服藥成為提線木偶,成為鮫族的太子妃,他就打心眼裡解氣。
承桑鬱才得知了這種消息,實在沒什麼胃口,飯菜一口沒動。小廝再進屋時,看她臉色不好便沒敢多嘴,卻聽她說:“我有些冷,想再討要幾顆避水珠來,小兄弟可否幫個忙捎帶一下?”
那小廝膽子小得很,聽了就隻知道點頭答應,端了動都沒動的食盒一溜煙就跑了出去。
石門又轟隆隆地合上。
沈明沉依舊和賞玉躲在小破屋裡,像那日的承桑鬱一樣。眼看著修士越尋越近,藏身之處就要被發現,沈明沉果斷跟著賞玉去了“滿陵秘境”。
秘境依舊如承桑鬱那日看過的一樣,陰暗惡臭,像無間地獄。
承桑鬱跟著小廝走了一段,發現他兀自去忙活清掃了,便又跑去盯著沈明沉看。
賞玉怯生生說:“上次修士尋來時,我與恩人就是在此處暫避。雖說臭了點,至少那群修士尋不到。”
沈明沉點點頭,也沒嫌臟,走了兩步去一旁樹下坐著了。
承桑鬱其實有些想與沈明沉說,說賞玉是妖鬼,說這秘境也許是假的,說你得提防一下——但不知為什麼又住了口。
沈明沉安安靜靜地坐著,什麼也沒問,好像心裡有定論一樣。
承桑鬱又對著銅鏡看了看自己,覺得有些慘不忍睹,乾脆彆開了臉。
她心裡有了決定,於是試探著問沈明沉:“我到時候若真的將抱琴撈出來了,你能也幫我照拂照拂嗎?”
她聽見沈明沉在那邊乾笑了一聲:“你這是回不來了在跟我托孤嗎?我是欠了你什麼,這一個兩個的雞零狗碎都往我這兒塞?”
承桑鬱沒否認:“也不妨事,那你日後回通天閣記得每日給我上香,畢竟就算有名無實也算師徒。”
沈明沉這回沉默了許久。
承桑鬱以為他是無言以對了,笑著想打圓場,卻聽他歎了口氣:“曾經一鞭能抵一整個天界的承桑鬱,怎麼能淪落到這個地步。”
承桑鬱臉上笑意凝住,眨了眨眼,垂下眸子。
“都過去了。”
沈明沉死死攥著白玉牌,那枚銅錢發出一聲歎息,再沒了動靜。
良久,他才緩過神來,對著銅錢問:“你還聽著嗎?”
若是有外人在此,定要將他視作瘋子了。
承桑鬱聞言淡淡應了一聲。
“你在鏡海何處。”
他聲音還是冷冰冰的沒什麼感情,仿佛這句就隻是問一聲她近況如何,問完就不再掛心。
承桑鬱卻是有些驚訝,這銅錢興許是在他手裡攥著,她此時看不見沈明沉的神色,卻無端透過這聲音想起了另一個人。
但畢竟那人是神仙啊,仙妖兩族自古不兩立,耶水一戰他沒出麵就不錯了,怎麼還能指望人家千裡迢迢趕赴人間管她這爛攤子。
於是她問:“你要來?”
沈明沉又半天不吭聲,承桑鬱有意逗他:“也行,過幾日我成親,你若能來便再好不過,也沾沾喜氣,去去你那倒黴的勁兒。”
果然她話音未落,對麵就發出了詰問:“你成親?你跟誰成親?”
“還能有誰,鮫人太子豐神俊朗又德才兼備,嫁了他我也不虧。”
沈明沉仿佛是聽到了生平最荒謬之事,連聲音都在抖:“所以你方才與我交代那麼多遺言,是因為你以後都要留在鏡海,再也不回來人界了?”
承桑鬱明知道他看不見,卻還是閉著眼點了點頭。
“我本來就孑然一身了,每日待在人界也沒什麼意思,還要帶著兩個累贅四處躲避通天閣的搜捕,多累啊。”承桑鬱語氣無比輕鬆,“不如就在鏡海安家,誰也……”
銅錢落在地上,發出“叮”的聲響。
承桑鬱眼前是烏黑的天,還有四處焦黑的枯樹。
她放下銅錢,眼裡一片血絲。
她還得再打聽打聽婚期。
承桑鬱心裡其實清楚鮫王的想法。
自己這個名字畢竟還是有分量的,他要將自己與鮫族捆綁起來,不論如何,寧崢都是會忌憚的。
手冰涼的,她捧起避水珠捂了一會兒,還是又縮回了被褥裡。
沈明沉好像真的將那銅錢丟了,後來幾日,承桑鬱想再去“偷窺”都一無所獲,眼前隻是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到。
好吧,她確實是很聒噪。
還好那小廝一直帶著她的銅錢沒有丟,承桑鬱就好像有了另一雙眼睛,每日透過小廝的衣袖,多少也能看見外頭一片紅妝,已經布置得差不多了。
石門開了,承桑鬱抬起眼,那小廝為她送來了喜服,身後還跟了兩位為她梳妝的侍女。
那日偷聽完賀千鐘的話,她當晚就照著他說的問了,也如他所說入了套——她與小廝吩咐,大婚前一日她定要好生打扮,萬萬不可因她一個丟了賓客的麵子。
那小廝果然送完食盒就與賀千鐘報喜去了。
賀千鐘表示“算她識相”,承桑鬱聽了之後倒在床上笑了半刻鐘。
次日大婚,承桑鬱梳妝完了也不多問,懷裡揣著避水珠在床頭靠著。入了夜,下人都退下,承桑鬱沒事做也沒困意,就又撚著銅錢看。
沈明沉那頭依舊是漆黑一片,承桑鬱無聊得緊,正要揭開連著秦雲序的銅錢看,石門又有了動靜。
她以為是小廝去而複返,正要慌慌張張地藏銅錢,就見人已經走了進來。
來不及了,承桑鬱隻好擺好笑容,猛然站起來擋住床,還險些扭了腿——
定睛一看,那人是哪門子的小廝!
白瞎她的笑臉。
笑容也沒來得及收回去,沈明沉就走過來抱臂看她:“以為是你俊逸無雙的太子殿下?”
承桑鬱:……
賤。
然而在此處看到他,她還是有些動容的。於是承桑鬱動容地收拾了銅錢,揣進袖中,好整以暇問他:“你怎麼知道婚期是明日?”
開口第一句不是問他為什麼會來找她,也不是問他是怎麼避過那些下人的耳目混進來的,而是問他婚期……沈明沉聽到這裡是真有些氣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