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眉目(1 / 1)

書房裡寂靜了一瞬。

夜明珠無聲地亮著,承桑鬱盯著看了半天,眼睛實在有些酸脹,於是垂下眸子,打破沉默:“看來什麼都瞞不過孟城主的法眼。”

“前輩過譽了。”孟鈞同客客氣氣地給她茶碗滿上,“還是那句話,您安分一點,我不會為難您,還會好吃好喝供著您。鮫族雖不比拙心庭,可也是能保您百歲無憂的。”

承桑鬱聽著有些想笑,心說我五百年都餓著過去了,還差你這一百年麼?

區區百年,於凡人而言是一生之重,可對他們這種老妖怪說來,也不過彈指一揮間。

何況她知道了拙心庭現狀,就已經不再對虛無縹緲的將來抱有任何期望了。

能活活,不能活死了也好。

於是承桑鬱順著他的話接了:“那就,悉聽尊便。”

不過短短半日,承桑鬱就從通天閣的紙醉金迷鄉“顛沛流離”到了冰窖。

落差實在有些大,她一時半會還不太能適應,於是裹上了厚厚的棉被,先舒舒服服睡了一覺。

不論處於什麼境地,隻要暫時沒有性命之憂,承桑鬱第一件事肯定就是先睡一覺。

天大的事在休息麵前都不值一提。

何況這也並不算大事。

於她而言,現在已經沒有什麼事能稱為“大事”了。

性命攸關?

她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執念未消?

反正她也有心無力。

這樣的念頭才一出來,承桑鬱渾身好像都輕鬆了,好像給自己設立的那道道德信仰轟然崩塌了。

她孑然一身,再沒有什麼念想了。

也許因為想太多了,她這一覺並沒有很快入睡。於是承桑鬱乾脆翻了個身,將自己醒來不到兩月的時日又細數了一遍。

其實她早該清楚她自己的能耐,從前她不顧及族人的話,也許真的能掀翻天地,現在給她個天地任她怎樣鬨都翻不出花來。

她一開始,就不該應下賞玉的求助的。

現在害得人家遭了這麼一出意外,她答應過的事也沒做成,多對不起人家。

承桑鬱反思了半天,忽然醒轉過來:後悔也沒用,紙都燒破了,難不成還能將它複原?

自己這來了人間,世麵沒見多少,怎麼反倒是動不動就開始傷春悲秋了。

反正她還有底牌呢,靠得住就活,靠不住死了也沒關係,大家都死一起,下地府也都成群結隊,多熱鬨啊。

於是她一瞬間又想開了,睡意襲來,很快就入了夢。

抱琴醒來時,感受到的是溫暖的棉被,還以為自己死過一遭了。

小廝送來飯菜時,她還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心說地府的孟婆怎麼變成男的了。

“我家將軍說,姑娘定要好生吃飯,免得妖主大人擔憂。”

迎著抱琴疑惑的目光,小廝猶豫了一下,還是低聲道:“你家妖主與我們城主是故人,他們方才在書房敘舊,妖主大人累了便先去歇息了。”

抱琴愣住了。

我家妖主也沒與我說過這一茬啊。

怪說她打賭時怎麼這樣篤定,原來是真的有底氣。

自己還白白擔心了這麼久!

賀千鐘在門外等了許久,看見承桑鬱全須全尾兀自去歇息了,還慶幸自己這一回懸崖勒馬,也算做對了事。等送飯的小廝回來之後,他再打聽一番,發覺抱琴也不知道內情,就更得意了。

他不知道自己兀自揣測“聖意”其實捅了婁子,還喜滋滋地以為城主這回總得褒獎自己。

所以孟鈞同半夜喊他過去時,賀千鐘嘴角都快翹到天上去,甚至都想好婉拒嘉獎的措辭了——

哪知道孟鈞同見到他就是劈頭蓋臉一頓罵。

賀千鐘也才知道自己這一路的揣測全都是自作聰明,又不敢直說他的心路曆程,快委屈死了。

還好他並沒有釀成什麼“大錯”,被訓了幾句之後,立刻派人將抱琴押出來丟去了水牢裡。

可憐抱琴才知道自家主子有靠山,本來還滿心興奮,下一刻就又被綁了,幾乎又哭出聲來。

仿佛她這幾日沒怎麼學會說話,光學會哭了。

那小廝知道了前因後果,見了她這副梨花帶雨的樣子,也不免有些心疼。

奈何俘虜就是俘虜,在他們眼中,隻能是砧板上的魚肉。

入了夜,鏡海海麵無端起了大風,海底城中卻安適如常。

承桑鬱再度醒來早是後半夜了,夜明燈柔和的光亮灑在屋裡,不刺眼。身上冷汗涔涔,她撈起避水珠隨手擱在了一旁,坐起身發了會呆。

她夢到抱琴淹沒在灼灼的火光中,一聲不響就化成了灰燼。

是了,她這趟就是為了抱琴才趕回來的。可為什麼她昨日將所有人都想了一遍,都確認沒有彆的牽掛了,偏偏沒想到抱琴。

承桑鬱又抓起已經放涼了的避水珠在手裡翻來覆去看,無瑕的珠子表麵很容易就倒映出了她的臉。

僅僅一晚,她就憔悴得不成樣子。

她轉頭看看緊閉的屋門,心下一時竟什麼也想不起來,茫茫然如初冬的白雪。

實話說,她又猶豫了。

昨兒夜裡反思的那麼些東西,此刻都像輕煙一般消散了。

她現在堪比凡人,沒有救命的法器,也見不到能救命的人——自保都無法,談何救抱琴呢。

何況,就算她真的將人救出來了,日後又有誰護她呢?

抱琴必然是打不過那賀千鐘的,不然怎麼她從通天閣到家中那樣一小會就被縛住了。

承桑鬱左右盤算了半天,心想要不還是自戕吧。

她一麵這樣懦弱地想著,一麵卻還是起了身到了門前。

不知是石門太厚重她推不開,還是加了禁製有意將她關在裡麵。

承桑鬱指尖對準了門縫,探出一絲微弱的靈氣,果然被東西擋住,原路返了回來。

此路不通,她見不到抱琴,見不到城裡的小廝,見不到賀千鐘或孟鈞同,更見不到她那位舊友——她有些失望,又不想繼續睡覺,思來想去又坐下來鼓搗她的銅錢。

承桑鬱現在有些後悔怎麼沒在抱琴身上也栓件物什,這樣也好隨時查看她的動向。

她身上統共就剩四枚銅錢了。兩枚連著紙風車和桃枝,現在另一頭已經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了。另外兩枚一個是沈觀一個是秦雲序,兩個凡人而已,都沒什麼用。

這念頭甫一出來,其中一枚銅錢就仿佛聽見了她心聲一樣,有靈氣一樣,邊緣浮出了一層淡淡的金光。

承桑鬱將那枚銅錢單獨拎出來,攥在手心,照例閉上了眼。

入眼是衝天的火光。

像她方才的夢一樣。

她下意識想轉過頭去看抱琴在哪兒,聽到沈明沉的聲音才反應過來,這是她藏在結境之下的宅邸。

賀千鐘帶走了她和抱琴,卻留下了賞玉,她走後,宅子裡除了桃木做的下人,還剩一個沈明沉。

所以現在的狀況是,她在人間的家沒了?

她聽到沈明沉的怒喝:“宅子沒了她能重新修一座,你沒了還能再活一次嗎?你既然是承桑鬱留在家裡的妖,不管如何我也得護你周全。就這點修為,你怎麼敢去硬抗通天閣的大陣?”

承桑鬱又聽見賞玉的哭聲,好像明白了什麼,苦笑兩聲沁下了頭。

賀千鐘來明州城這一趟動靜太大,引得通天閣的修士下山了。

那群修士破了她這易碎的結境,沒尋到留下氣息的妖,卻是找到了裡頭的賞玉。

沈明沉發覺不對,於是攜了賞玉就跑,賞玉卻還想保一保她的宅子——

承桑鬱敲了兩下自己腦袋。

鬱悶。

自己已經在鏡海生死攸關了,還有人在記掛著她的家。

她視角跟著沈明沉跑,那銅錢也不知道被他揣在了哪裡,承桑鬱甚至能聽見他的心跳聲。

後來他們一路無話,承桑鬱也就一起沉默,思緒又飄回了沈明沉那句怒吼“宅子沒了她能重新修一座”。

他什麼意思?

他不是凡人嗎,他怎麼知道……

野史上不該記載這些的啊!

承桑鬱手裡把玩著銅錢,一時間也不確定自己當時可曾將修宅子的事兒告訴了誰。

她記得這連樂搖安都不知道。

誰走漏的消息!

要麼就是沈明沉能認出來她的氣息……承桑鬱這麼想著,那邊忽而又有人說話。

他們此刻不知是跑去哪兒避人耳目了,入耳卻還是能聽得到木頭燃燒的“劈啪”聲。

身邊傳來賞玉低低的啜泣聲,她四下一望沒望出什麼名堂,就覺得自己視角動了。她視線往上一移,被沈明沉逮了個正著。

“偷窺完了?”他話音並不客氣,但下一句就軟了下去:“你那邊能脫身嗎?”

他沒提明州城怎麼了,承桑鬱也就不問,順著他說:“不能,說不定明天就神魂俱滅了——”

她窺見沈明沉目光閃躲了下,心念一動,又說:“念在這點有名無分的師徒情,你幫我照顧好賞玉……不過分吧?”

沈明沉卻是笑了。

“這個關頭還有心思開玩笑,看來你暫時還安全。”他拎起銅錢在手裡轉了一圈,承桑鬱頓覺天旋地轉,隻想立刻去掐死這混賬。

她明明也是在好好交代遺言,到他那兒反倒成了有心插科打諢了!

不遠處石門大張旗鼓地開了,承桑鬱下意識收了銅錢掄過一旁的鏡子,捋著頭發傷春悲秋。

她動作快,進來的小廝沒發現異狀,陪著笑給她送了飯菜:“客房寒酸,大人委屈一陣子,過幾日就好了。”

承桑鬱瞥了眼飯菜,沒看出來好不好吃,於是沒給好臉色:“什麼叫過幾日就好了?難不成你們城主大人能大發慈悲送我回拙心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