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閣主是你爹麼?”她忽然又開口,著實將一群人嚇了一跳。秦雲序抖抖索索地點了點頭,目光不自然地垂落了下去。
他麵前伸過來一隻手,一枚銅錢靜靜躺在手心。承桑鬱垂眸:“你資質太差,拿上銅錢,此後一直佩戴在身上,可助你修行。”
秦雲序慌慌張張抬眼,沒從承桑鬱臉上讀出什麼彆的情緒,仿佛她真的隻是在完成他爹的托付。
“多……多謝。”
他這有生以來,一直都沒將自家爹爹當一回事。他爹的苦心在他看來不過是枉費心力,就因為他自知天資愚鈍。
他不是修仙這塊料。
可麵前這講師一句話,好像沒說什麼,又好像是徹底點醒了他。
他爹都還信他能成大器,他怎麼能先放棄了呢。
銅錢遞出去的一瞬,承桑鬱心裡就微微鬆了口氣。
至少她也算是在通天閣裡埋了個眼線,日後不論出了什麼岔子,也總能有後路可走。
當日傍晚,秦禮就在飯堂裡找到了慢條斯理用餐的承桑鬱。
他明明麵上皆是喜色,卻還是在見到承桑鬱時不知所措起來。滿頭銀絲的老閣主小心翼翼地送上錦盒,隨後自顧自搓著手指,說話都順耳了:“想來還是瞞不過姑娘。我那不孝子今日與我說,他日後必定會用心修煉。我思來想去,是姑娘的功勞吧?我這幾日也想明白了,通天閣是得再招一批弟子,屆時姑娘可願意前來觀禮?”
承桑鬱其實有點沒明白,她不過就給了一枚銅錢,怎麼這小紈絝就忽然洗心革麵了。不過看秦禮神色,想來不是壞事,她一顆心也算是徹底落進了肚中。
在通天閣住了幾日,承桑鬱也真覺明州城不如此處,聽出秦禮有拉攏的意思,沒怎麼猶豫就應了下來。
錦盒裡是一遝放得整整齊齊的符紙,承桑鬱隨手翻了一下,沒看明白符上畫的什麼,穩妥起見還是沒敢再動,往盒裡放了一枚銅錢就撂一旁去了。
家中依舊沒有異狀,賞玉抱琴都安安分分沒出門——從前她以為賞玉是正常的妖,還費心去城南給她帶吃食回來,現在知道她也許早就死了,也就不再將她的吃喝放在心上。
多好啊,一屋子三隻妖,都不用吃飯。
她這幾日清閒了許多,那秦雲序也如他所言勤奮刻苦起來,每日書閣書院來回跑,也常常出入試陣堂了。
就是這孩子似乎不怎麼跟他爹在一塊,承桑鬱聽到的全都是那枯燥無味的念書聲,配上他獨一家的破鑼嗓子,好不折磨。
承桑鬱自己就不願看除了話本之外的任何書籍,這幾日被硬塞了一腦子法陣入門的漿糊,簡直痛不欲生。
好在大選如期到來,煩人的念書聲終於停了一陣。
秦禮也給承桑鬱備了一身衣裳。白色底衣外頭一件淺藍的長衫,並不高調,料子也舒服,正合她心意。
大選流程裡沒有承桑鬱的戲份,她就老老實實在角落裡當吉祥物。
清晨的風還有些冷,承桑鬱尋了處背風又能曬到太陽的寶地,兩眼一閉就睡下了。
秦禮聽了承桑鬱的勸,在一旁盯著新弟子考核。他盯得緊,這一回也算是拒了不少偷雞摸狗的——當然,看到世家子弟時他還是猶豫了一下,畢竟世家才算是通天閣衣食父母,就這樣拒絕了麵子上也過不去。
於是他思量片刻,隻留了一半相貌上還看得過去的——都已經如此麻煩人家姑娘了,總得招幾個對她眼睛友好的來。
考慮到此處,他又似乎想起了什麼,下意識看向不遠處山頭的亭子,果然見了個人在盯著自己。
儘管兩人離得很遠,秦禮目光還是瑟縮了一下,慌慌張張挪向了彆處。麵前的測試還在進行,他心裡猶豫歸猶豫,眼睛卻還是忙裡偷閒在人潮夾縫中四處亂瞄,尋找承桑鬱的影子。
奈何人家將他的客氣當了真,真的不知跑去哪兒當吉祥物了。
他輕輕抬手叫來兒子,低聲囑咐兩句:“你去找找陳姑娘在何處,就說膳房新出爐一鍋上好的點心,給她留了一份,放久了不好吃。”
秦雲序得了令,就悄沒聲地從人群後頭溜了去,踮著腳在烏泱泱的人堆裡找人。
還好他雖然樣貌過不去,但這麼多年飯畢竟沒白吃。然而他抻著脖子張望了半天,幾乎要將校場走了個遍,也沒見到那片淺藍的衣袖。
人群裡,同樣在尋找承桑鬱的還有一個沈明沉。
白玉牌在他腰間掛著,底下還懸了條劍穗,隨著他的走動輕輕搖晃。
他懶懶散散地隨著人群往前,目光四處掃了一圈,同樣沒尋到承桑鬱,倒是先注意到了鬼鬼祟祟的秦雲序。
不過他沒將這人放在心上,畢竟這人的傻勁兒貌似也在那日大閣主臉上見過。
兩人長得就很相像,連癡呆樣都一脈相承。
沈明沉身前的人群皆是分了兩波走了。一波麵露欣喜,快步走到師兄師姐後頭等待,另一波或歎或落淚,失落地離開了校場。
“將手放在這玉劍上。”
沈明沉回過神來,依言照做,幾乎是瞬間,就有靈氣在瘋狂湧入他指尖。他仿佛是被灼傷了,迅速收回了手,對著那修士驚詫的神情問:“如何?”
修士抬眼看他,似乎沒見過這種情形,不知怎麼處理,無助地回頭,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秦禮。
秦禮一直在注意這邊,此時看著這場麵也皺起了眉。良久他才開口:“小兄弟,你隨老夫來這裡。”
沈明沉攥著玉牌,聞言“哦”了一聲,趁兩人回頭的空當,飛快地往承桑鬱的方位瞧了一眼。
然而承桑鬱離得太遠,他這邊隻能看到人頭攢動。
秦禮喚他坐下,自己則伸出根手指按上了他眉心。
沈明沉任他按著,還換上副謙卑的神情問:“我可是有什麼不對麼?貴閣會收我麼?”
“當然。”秦禮很快回答,猶豫一下還是說:“大多數人都隻能供出一絲絲靈氣與玉劍相連,這便是看他們能不能入門——沒想到你靈氣竟如此充沛,是我們沒見過世麵了。”
沈明沉點點頭,一麵心想這大閣主記性挺差,一麵附和:“無妨,現在見過了。”
他無視了秦禮牙酸的神情,轉頭就走。
領著新弟子的師兄麵上原本笑意盈盈,見了他卻斂了笑容。
“怎麼又是你!”
沈明沉咧咧嘴:“這可真是有緣。師兄今日不必下山捉妖麼?莫非是太多嘴被扣在了家裡?”
那修士見到他就想到自己被戲耍的經曆,又想到上回還被閣主當麵製止丟了麵子,當即怒不可遏,恨不得擼起衣袖就地將他掐死。
“誒,你們門規莫非沒有說過不可傷害同門?”沈明沉輕輕巧巧地側身躲過,“不知閣主若是知道了……”
拿人手短,那修士憤憤地走去一旁,無從泄憤,惡狠狠地踹了守門的石獅子一腳。
日上三竿,通天閣前的喧鬨聲慢慢散去,承桑鬱終於醒了。
醒來她照舊看了眼抱琴賞玉,沒覺察出異動便放心地起身往校場走。這時候校場上留下的弟子也已所剩無幾,她放眼一看,就見到某個熟人站在高處衝她搖手。
……沒完了是吧!
承桑鬱才站起身想去質問,下一刻卻變了臉色。
她猛然回頭,目光穿過蔥鬱的山林,遙遙落在了西南方。
她的結境碎了,桃枝萎謝,紙風車也碾碎在了塵泥裡。
可現在分明碧空如洗,太陽甚至灼得她眼睛疼,哪裡有下雨的跡象。
承桑鬱甚至沒有想起該去與秦禮說聲她得下山,就強行開陣離開了通天閣。
通天閣外頭偏偏還有一層護山陣,承桑鬱從陣中出來時幾乎要就地跪下。
眼前昏天黑地,她靠著牆蹲坐了半刻鐘都沒緩過來。
“你瘋了?”
身後傳來人聲,像是被刻意壓低過,承桑鬱沒聽出來是誰,也看不見他人,隻能一言不發自己消受。
一隻手撫上她額頭,匆匆探了一下就放了下來。沈明沉一麵將她打橫抱起,一麵念著“冒犯”,徑直走向屋門。
進屋瞬間他就察覺到不對,想退後卻結結實實靠住了一堵牆。
關門打狗啊這是。
來者不善,沈明沉也就沒打算跟他們講道理。他四處張望一番,盤算著該怎麼安置承桑鬱,懷裡的人就睜開了眼。
“沈明沉,這裡沒你的事。”
沈明沉卻從自己衣衫上扯了塊布給她嘴堵上了。
“話多。”
承桑鬱想把他嘴撕爛。
但這會兒她反而有些緩過來了,至少有了些氣力,能站得住腳了。
於是她抬手扯去那塊布隨手丟了,另一隻手搭上沈明沉右肩:“你放我下來。”
她本來想自己掙脫下來的,奈何這人不知是吃什麼長大的,力氣大得驚人,明明被抱著時沒什麼感覺,但這一會兒就是掙不開。
承桑鬱怒了:“你有病嗎?”
沈明沉低頭看她一眼,確認她確實是恢複過來了,就慢慢鬆了手,攙扶著她站穩。承桑鬱才抬起頭惡狠狠地甩掉沈明沉的手,就聽到她臥房門吱呀一聲被打開,有人撫掌喟歎:“好深情的戲碼。”
那人走過來時,眼神裡還帶了些審視的意味:“又換了一個——你來人界也是耐不住寂寞了?不過這一個倒是與天上那位有些許相像,也沒什麼用,你看這五百年他可曾尋過你……”
承桑鬱沒聽進去這話,卻花了半盞茶的工夫去想這人是哪位。
思索無果,她神色有些凝重,開口問:“你是誰?”